七、老师们一
几天没更,打不定主意写什么了。重要的总在最后面。今天开写我们的老师吧。
老潘。
老潘是一个传奇式的人物。前文中讲到,我们年轻学生都喜欢到他那小屋子里坐着,天南海北地瞎聊,号之青年汇还是什么的。
说实话,我们都没搞清楚老潘的年龄,现在估计是不是有五十岁了?不过去年系庆的时候看到老潘,他还是那么清癯和瘦长,戴个厚啤酒盖儿,乱糟糟的头发半竖着。他看到我,我问他,潘老师你还认识我吗?他的细小的目光从厚厚的眼镜后面钻出来,笑着说,怎么会不认识你呢?还是那个样儿。
其实,我也想对老潘说,你在我眼里也还是那个样儿。
是的,你给我们上现当代文学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儿。灰扑扑的衣服大大地套在身上,目光不知飘在教室的哪个方向(你的目光几乎是从来不落在学生身上的,哈哈),自顾自地讲述文学史,你的专业是当代文学,研究解放前的那个时期。你讲孤岛,讲鲁迅,讲左联,讲胡适,讲梁实秋,讲周作人,讲沈从文------你上的课总让我们沉浸在那个时代里,让我们神往在那些人的生活里、思想里。其实,我根本记不清你讲的哪些了。但是我知道你钟情的是民国的那些个知识分子,其实我们也经常开玩笑你是那个时代的人,有知识分子的风骨,而无俗世的纷扰。你几乎是出世的、出尘的,换个时髦话来说,就是满身都是古早味,这可能跟这座城的性格也是相关的,跟这座学校的性格也是相关的。作为这个学校的出品物,我们身上也打着这种深刻的烙印。
学生们愿意亲近你,一半是因为你的学养,一半则是因为你的品格。无欲无求,平生唯好一样东西:书。
甚至在我们毕业那年,才赶上你的博士论文答辩。这么多年,你一直只是个讲师(听说后来评上副教授了,也只有在南哪儿这样宽松的学校氛围里,容得下一个独善其身的人),因为你不发论文、不搞项目、甚至不屑去搞一个文凭。你几乎不写文章,不是因为肚里没货,而是你总对自己要求太严苛,总觉得离自己的要求相去甚远,于是一遍一遍地苦读,苦读了再有新的收获,对你来说,文章永远都是未竟的;你上的课向来是云游万里,信手拈来,看似不成体系,实则是厚积薄发;你的生活俭朴到近乎没有,初时你一直蜗居在男生宿舍(六舍?)里,上下板床,好象还住着另外一个年轻老师,后来搬到了校园的另一侧,仍然是单身宿舍,毕业后有次去宁,在你宿舍里没找到你,只好在你门缝里塞了张纸条,证明有人去探访过你;无他,只因你的生活方式是标准的象牙塔,不用手机不用当时的BP机,我们学生都有了BP机,你仍然没有,不用邮箱不用微信等等即时方式,你自动与这个社会隔绝着,所以跟你的联系都成了一种机缘,找着你是一种偶遇和仪式,找不着你是一种常态,虽然有一种怅惘。
你其实很羞怯。我们去你那里,只是清谈,也没主题。谈着谈着,突然来了点火花,顺着那火花再不断地发散开去(其实也想不出谈了些什么了)。男生们似乎有时还带点鸭脖、鸭头等小零食去,是不是一边谈着,一边就喝个几口?可我印象里你烟酒不沾。但是平时我们并不敢多去打扰你,因为一占用你的时间,你的读书时间自然就变少了。你几乎是昼伏夜出,除了必备的课和必须的外出白天几乎就是闭门不出的,而到了深夜就是苦读,谁知道你的脑子里装下了多少知识和典故。传说有一次凌晨了,你读完书在校园里去逛,又觉得冷,所以裹着被子,被保安给抓起来了。你的社交尽乎为零,只因为原来生活中的一场变故从此断了一些念想,系里有热心的老师也为你四处张罗,我们却一个也不敢去问你。这些事只是让你更笼上了一点传奇色彩。
我的毕业实习是你帮我联系的,你很快打电话给你的同学,我们几个就沾着你的光去了那家大报,你的同学见到我们就说啊老潘啊,在他嘴里你也一直是同学们中的传奇,当每个人都被发射到社会里,你成了他们在校园的坚守者;我的毕业论文指导老师是你,写了冷门的苏青,资料又少,我诚惶诚恐地拼凑了一堆字,在最后的关口才去交给你,甚至没有誊清还有修改,你说对她没有太多研究,居然也就通过了。你对我的评价一直是,经常会有闪光的认识出来,发散性的,但是没有系统性。一语中的。
你几乎每年都会带着学生们去浙江游学一趟,真正的游学。那时好象十几二十个人,被你领着,去海宁看陈阁老的宅子,去看钱塘江的大潮,在古村落里寻访快要坍塌的隋代古塔,去徐志摩的家去体验一个大诗人的日常起居,我们在兰亭模仿古人的曲水流觞,在绍兴古朴的街头慢笃笃地走,甚至路边的古板路你也会驻足半天,告诉我们上面刻的是哪个朝代哪些故事,我们从西湖徒步,一路跋涉龙井问茶,回来的时候穿行云栖竹径、九溪十八涧,在古木参天的森林里呼吸新鲜的空气,最后又回到了西湖。路遇一家禅寺(后来去寻访过几次实在搞不清当年是哪家禅寺了,肯定不是灵隐了),你竟然就当寻常探访一样夜叩寺门,神奇的是小沙弥一进去通报,方丈亲自现身并全程陪同,更为神奇的是,方丈居然引领着我们这一干人等,逐个去禅院的最高处敲了那千年古钟,当当的钟声在西湖的暮色中不断回荡,现在想起来都是一个梦。你和方丈如同旧年相知一般,一见如故,方丈连说你们这群人很有佛缘。这种相知相遇的方式,老让我想起寻隐者不遇,不过是另一个版本。我们从万千星尘中,走过杨堤苏堤走过西泠印社走过平湖秋月(正是月半,所以当年的钱塘江潮也大,秋月也圆大),这是我们记忆当中最美的浙江最美的西湖,虽然走了几十里的山路还要坐公交还要住最简陋的旅社。你一路行来,掌故无数,成了我们真正对那个时代那种文化感兴趣的引路人。我们的文化苦旅。
后来,这些岁月都无法重来。
老潘,希望你一直坚守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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