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真爱无敌
1.初遇
人的情感之中,对故土的依恋,对所爱的人倾心,会贯穿一生。我这几十年,最珍贵最难忘的,是和两个女人的爱情,而这份情,却植根于麦场。
那是生养了我的小山村,它三面环山,脚下有一条小河,房子都建在坡上。儿时的我,对潺潺流过的河水极为感兴趣,她柔软且有活力,美丽且神秘,是承载我梦想的地方。十到十五岁之间,夏天到水里去玩,在河边捉泥鳅,成为我业余生活中特别有意思的事情。
整个村庄,缺少了某些秀气,多了几分威猛,典型的太行风格。山上的石头旁生长着成片的灌木和杂草,有黄土的地方,则被人们种上了庄稼。四周没有浓密的森林,远远的能看到一些杨树。山道弯弯,随处不见的碎石有棱有角。我十五岁上初中,每天来回要徒步一个多小时。这一段时间对我来讲,是极其的乏味。山上的景物司空见惯。
在距我们村和公社中学的路中间不远,有个叫刘家垴的村子。村子不大,也就是七八十户人家。依山傍水,极其普通。初中一年级,我经过此处多少次,对这个村子的人仍一无所知,简直是熟视无睹。到初中二年级的夏天,有一回,老天爷给我开了个玩笑。放学时,正好走到刘家垴附近,一场大雨降临。不到几分钟的时间,我都快被浇成落汤鸡了,这时候,山体更显得冷酷无情,连个断崖凹洞都没有。我孤独无助,紧抱着双臂,先是逃到一棵杨树下,可仍然无济于事。我的眼睛四处求助。我望到了刘家垴,雨中的刘家垴,瓦房栉比鳞次,雨雾腾腾,不见一个人影,虽然如此,它还是给了我希望。我朝村子里走去。这是我第一次走近这个村子,幸运的我,在村口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一个避雨的地方,一个向外开窗的窗口上搭着块木板,有一米来宽,正好能遮住雨水。沮丧中的我,心绪刚刚觉着有一点缓和,脑子里就开始想象与刘家垴不着边的事。有好几分钟的时间,我的眼睛都没朝窗子里看一下。一是我没在意,二是我觉着里边的一切与自己无关。一点也不知道,屋里边,一个年轻姑娘的眼睛,正在凝视着我。
我是在雨稍小的时候,打算乘机离开这个村子时,才扭了一下头。就在这时,我们四目相对了,但仅仅是一刹那,姑娘的眼睛就避开了。而毫无思想意识的我,还没看清她的脸,仿佛眼前只有她穿着的红衬衣,和一根乌黑乌黑的长辫。我们谁也没说话。我也没有和陌生人说话的欲望。这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有四十来岁的男人,瘦瘦的脸,一副病态。他坐在床上看书,根本无视我的存在。屋子里边摆了许多小百货。这户人家是弄小卖部的,我所避雨的只不过是人家夜里用来档窗,白天支开当做阳雨篷的扇子。
我又转过脸,对着烟雨茫茫的远山,雨水打在扇子上的声音,恰同我的心迹。衣裳湿湿的贴在身上,想到屋里的姑娘,我不好意思脸红起来。我有了再瞧她一眼的欲望。因为那红衬衣和那梳着一根辫子的秀发,给我留下了清晰的印象。我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迎接我的是一张我从未见过的,如此秀美的脸庞。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浓而弯曲的眉毛,灵巧的鼻子,还有那粉红色的嘴唇。
一切的一切,都如小说或电影中的描写。她的眼睛闪动着,如宝石般的光辉照耀了我的心扉。我被她的美貌俘虏,一下子痴呆了。我记事起,有许多一起玩耍过的女伴,更有不少同窗女生,没有一个能同她相比。
“你是学生吧。”她略带着拘谨的微笑,问了我一句。
我惊奇地问:“你咋知道?”
“你天天路过这里。”
她的话使我愣了一下。但当我顺着她的目光,也转身往窗前一望的时候,终于明白过来。这个窗口就像是一架照像机的镜头,里边的画面,正好是我上学经过的山路,只五六十米远,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哑然失笑。原来她与我相见无数次了,我都无所察觉,这难道是天意吗?
我不知问她啥好,她的年龄跟我不差上下,我搭讪地说:“你咋不上学?”
她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脸上的表情有几分木然。我猜想她一定想上学的,可能因学习不好,又因家庭的原因。我们山里的女孩子辍学是常有的事。有几个能坚持到初中毕业的。有的因为有几分姿色,在男孩子追求下,萌生春意,自我陶醉在艨朦胧胧的爱恋中,心思不用在学习上了。有的家里穷,家长不重视,不让上了。总之,没文化的姑娘多得是。我正在想东想西,她说话了:“其实我上过学,只不过脑子笨,不想上了。”她这么说令我半信半疑,干脆就不想这事。
雨停了。我眼中的山陡然间变俊美了。湛蓝湛蓝的天上,挂着一块一块的云彩,绿色的山野,经草木和庄稼履盖也变得妩媚起来;野花在山坡上路边上河岸上,一片片一簇簇的争芳斗妍。我的心情也豁然开朗,对自己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了个新的认识那样。感谢这一场及时雨,唤醒了我这个沉睡的人,给我带来有生以来最深刻最难忘的回忆。
2.情窦初开
这一天夜里,我很快就睡着了。不过我做了一个梦。正是人们俗话说的:做梦娶媳妇儿。我梦见了七仙女下凡,与我在山涧相会。那仙女长得和刘家垴的姑娘一模一样。我们牵着手,又唱又跳地玩耍在山顶上的草甸子上,忽然,一只老虎窜出树林子,对着七仙女就咬,她吓坏了,冲着山崖乱跑,几乎是一闪眼就不见了,只留下她穿在身上的白色轻纱…···我被惊醒了,再也睡不着。心脏还在不停地狂跳着,神思却想入非非。雨中相见的姑娘,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好像家中的一切、学校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以前对别的姑娘总是漫不经心,而对刘家垴一个没说上两句话的人,一下子就倾情了。心中就有了牵挂,有了小秘密。哦,我从此从一个浑沌男孩儿开化成青年人了。
我的家在麦场村不算是个穷户。三间正房,两间厢房,都是新盖的。我是个独生子。母亲把爱都倾注在我的身上。父亲在石家庄工作,三四个月才回一次家。父亲一回来,我就向他打听石家庄的事情,想象着城市的高楼和汽车,心里十分地向往。可母亲偏偏不愿去城市逛逛,说怕人笑话山里人土气,我当然不这么想,而是幻想着长大以后去城市里找个事做,跳出这穷困的山沟沟。但是,今天我不那么想了,我用心地观察了我家的房子,整齐的瓦,房顶新鲜的木头,明亮的玻璃窗,都有了一种亲切感。它给了我“家”的情愫,使我有了在这里厮守一生的打算。
上学的路上,我还在思考,为啥做了这个梦而不做别的梦呢?为什么梦中会有可恨的老虎出现呢?为什么她和七仙女联在一起呢?七仙女的故事,还是母亲讲给我听的。母亲说:这是村里流传最久的故事,家喻户晓,每个村民都记得一清二楚。
路过刘家垴时,我的视线,很快就集中在那个小卖部。又很快收缩到那个小窗口处了。这时,我与那房子还不到四十五度角儿。于是,这个角度逐渐向九十度扩变。我边走边看,这小卖部有两间大,看上去有十几年的历史,泥皮墙,瓦上长着一尺多高的毛草。全村子里房子中只有这么一个向外开的窗口,很容易找到的。只是我从前就没注意过呢,我想骂自己愚蠢、笨蛋。那个阳雨板依旧支开着,窗口里边黑乎乎的,啥也看不到。我从九十度又走过,依旧看不到想看见的人。我不免有些失望和惆怅。
此后几天,我贼心不死,每次都是对着那个窗口注目,自是一无所获。我咒骂自己无聊不务正业,渐渐就把这件事给忘掉了。
秋天的一次放学归来,就在刘家垴这段路上,我无精打采地走着,没经心前边一个人影晃过来,走近了才注意到。这一瞅不得了,我犯傻了,这不是那个姑娘吗?她穿了身蓝色的运动服,身上背着个筐。她也在向我扭脸,我们相向而行,仅十几秒钟就错过了。我想和她说话,没有任何理由,就像没理由再次走近她家的小卖部一样。我回味我们俩眼睛交流的一瞬,觉着极其幸福,又似乎带着无穷的遗憾,心中的波涛,在激烈地振荡着。
我和她最初的接触,就这么缓慢,这么简单。事情的进一步发展,是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初中快毕业了,我的学习成绩一塌糊涂,只有作文还像些样。父母亲对我考学的期望也要落空。父亲恶狠狠地教训也不管用。我自己虽说心情不好,倒也无所忧虑,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即将考试的前几天,我又一次路过刘家垴。时逢这一段路正在重修,我得绕道。我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小卖部前的一条小路。那天我脑子里很乱,当我走到了窗口前,她的影子出现了,我才一下子清醒过来。我穿过窗口只是四五秒种的时间,可是我停下来了,我无意中发现了她家的小百货中有铅笔。我考试还没有准备好呢。
“买两支铅笔。”
她有点意外。边取着铅笔边问:“你要毕业了吗?”
我也有些意外。她怎么知道?难道她从我疑惑的眼神中明白了什么吗?
“你在这路过都两年多了。”她说。
她真聪明,对我又是这般关注,她叫什么名字呢?我边给着她钱边问:“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笑一笑。“我叫宝姗,姓刘。我不要你的钱了,送你吧。”她伸手轻轻一推我的手。我注意到她的手型也极其完美。我也对她笑笑,算是同意了。因为我乐意接受她的东西,它好像标志着我们戚了朋友。
“我叫姜志凯,麦场村的。”
“我姨姨家就是你们村的。”
“谁家?”
“姜江才家。”
“噢,我知道,你抽时间去玩儿吧。”
我向她发出了邀请。此时,她家的小卖部里就她一个人,否则,我们这次交谈的气氛不会这么好。这时,从她家里通向小卖部里的门处,闪进一条黑毛狗来。那狗边走边打量着我。我最喜欢玩狗了。这条狗看上去更为可爱,机灵的小眼睛,搭拉着的双耳,小小的鼻子,尾巴翘着。
“它叫小黑。”
“小黑。怪讨人喜爱的。”我不由地赞上一句,对着小黑摆了摆手。
她关心地问:“你觉着你能考上学吗?”
我随口说:“我不想考上。”
“为啥?”
“咱山里不是挺好吗?”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深情地望了她一眼。
她很领情地笑了笑,很快转化了表情,有几分庄重和严肃,“你还是考学的好,有了学问,能去外边的世界,那才叫有出息哩。”
她的话给了我莫大的鼓励。可惜已经晚了,我升学没指望了。但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力量。我一定要为了父母,也为了这个给了我珍贵友谊的姑娘……
但一切都如我所料,我名落孙山了。上中专或者上高中都没有实现。我成了一名社会青年。我闲着无聊,曾多少次想去刘家垴找刘宝姗见一面,和她谈点啥。只是我没有勇气。我还算不上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能向她说什么呢。这两个月的时间特别地难熬,虽说山里的气候不是太热,可我如热锅上的蚂蚁。我想当兵去,但一跟母亲说就被否定了。
姜江才家有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儿子叫大海。他连小学也没毕业就开始种地做活了。我们自小认识,却在一起玩的时候不多。因为宝姗的缘故,我现在经常和大海一道闲聊了。还没有人给大海说媳妇,可他已经是男女关系方面的老手。他喜欢开些龌龊的玩笑。我们村子有一户人家紧靠着山坡。有一回,他约我在这个山头上,悄悄观察人家上厕所的情况。虽然只看到一个女人脸和半截裤子下的一块肌肤,但是他就觉着满足了。然后他给我讲去偷听邻家两口子半夜对话的事情。我不能否认自己对这方面的兴趣,但我想要和他谈的却是宝姗的话题。在回家的路上,我问:
“听说你姨姨家是刘家垴的。”
“对呀。”
“是不是刘宝姗家?”
他反问:“你咋知道?”
“我上学路过她们村,就认识她了。”
他诙谐的笑道:“原来你想打她的主意呀。”
“啥话嘛。”
“哎,瞧瞧你,脸红了吧。”
“宝姗,人挺好嘛。”
“她呀,已经订亲啦。”
“订亲啦!”我一听,犹如五雷轰顶,情绪一下子跌到了深渊。
“哎,我是说,姨父有那个意思,你急啥呀?”姜大海说,“我说嘛,你这‘书生’咋有空找咱这大老粗交朋友来啦,嘿嘿,嘿嘿。”
听他阴阳怪气地笑,我都不知说什么好。看我发愣,他又说:“放心吧,都包在我身上。话可说到前头,我姨父有个外号,叫‘抠半两’,彩礼少不了的,另外得额外给我备上一份。”
听他如此说,我心里凉了半截。我看不惯村里人送彩礼这一套,充满着买卖婚姻的色彩。我相信宝姗也不是这种人。我始终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这个年龄,对未来充满幻想,但还不到自己操这份心的时候。我理解着‘抠半两’这个词的含意,相信宝姗会和我站在一起的。
3.离情
秋天到了。山里的气候更加凉爽宜人。人们正在迎接丰收的日子。这时,父亲回家来了。我和母亲都有些意外。父亲虽然关心秋收的事,但很少从几百里外的城市赶回来。他是个机修工,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有一年母亲因为父亲不回来帮忙,还和他吵了架。父亲进家门时,天已经黑了,从他的表情看,好像有什么心事。吃了晚饭,父母就关上门,进屋睡觉了。可他们屋里的灯一直亮着,不知他们有多少话要说。这一夜我也没睡好,我有种预感,父亲的探亲可能与我有关。我这两个月在村里晃荡的时候,不时地有人说,“快快让你老子在城市里给你找个工作吧。”“你小子命好,将来不会呆在山沟沟里的。”说得我有点自命不凡了,对城市,对所有外边的世界,做了许多梦幻般的想象。
第二天吃了早饭,父亲说要和我谈一件事情。我的情绪一下子紧张起来。我和他自小就没有很多的接触,我从内心里拘束,再加上他紧闭着嘴,极其严肃。我禁不住心中上下打鼓,猜疑他和我谈啥呢,莫不是我喜欢宝姗的事吧,可这事我还没向别人提起过呢,那会是啥呢?我的脑子正瞎猜着,父亲开口了:“你已经初中毕业了,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呢?”
我低着头,老实说我尽管喜欢想入非非,可我心中已有了宝姗,我不想离开家了,而在家里,就没什么出息,就意味着种地。父亲接着说:“昨夜里,我和你妈商量了,想让你接我的班儿。”
“接班儿?”
“是呀,我虽说才四十六七岁,不到退休的年龄,可是你到了参加工作的年龄,又没有事情做,必须有一个正当的职业,以后好成家立业,你还年轻,应该好好奔自己的前程。”
父亲宣布的消息,我有些承受不了,我就要进城市当工人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实现了,我诚惶诚恐,不知说什么才好。好一会儿才说:“爸,你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说,国家让子女顶职的政策,听说马上就要变了,以后恐怕就没这个机会了,这事就这么定了,后天咱俩一块去石家庄。”
“后天,这么快呀。”
“是,以后你做了公家人就会明白,干啥都不像在村里自由散漫。”
“我……我想这事再商量商量吧。”
原来毫无准备的我,一听说马上要离开麦场村,离开母亲,离开宝姗,立即就不乐意了。我不敢拒绝父亲,就想拐弯抹角地拖着。
父亲一挥手,果断地说:“没啥再商量的,你准备准备吧。”
这时母亲进来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后天跟你爸去吧。给你十块钱,一会去公社买点肉,咱家庆贺庆贺。”
听母亲说让我去公社买肉,我就又活跃了起来。
不言而喻,我又有了和宝姗见面的机会。一想到她,我青春的热血就会沸腾,浑身都充满激情。我换了件比较整齐的学生蓝褂于和一双新买的解放鞋,就出发了。
路上,我的心情激昂飞荡。我有生以来还没有像今天这么复杂过。我带着依依惜别的情感来观看着麦场的山山水水。
刘家垴出现在眼前。
我还没下公路,一个黑影就从路边的草丛中窜了出来,是小黑。小黑跟我仅有一面之缘,现在却冲过来,冲着我摇尾巴,眼睛里闪烁着善意的光芒,准是受了它主人的指使。果然,我在张望时,宝姗从小卖部方向走过来了。
我俩会心的微笑着,谁也不说话。小黑蹲在地上,奇怪地瞅着我们,然后起来朝一个山坡走去。我们就不自觉地跟着小黑走,避开了村庄,周围尽是秋天的野山。
我的思绪很乱,怎样向她告别呢?
宝姗先说话了。“志凯,我想跟你学文化咋样?”
我认为她是在笑话我。“跟我,别挖苦我了,学习不咋地。”
她认真地说:“你多少要比我强,我才上到三年级就不上了,才识几个字。”
“我们又不是一个村的,咋学呢。”
她似乎是事先考虑了接触的途径。“我去我姨家住一段,咱们
就能天天见面了。”
“你不怕别人议论吗?”
她坚持说:“我,我怕啥,早晚人们得议论。”
我知道这不可能,就让她和我一起坐在草地上,我适时机地转了个话题,先介绍了我的家庭情况,想试探着把自己要走的事情告诉她。可她没有询问我的未来。我又问她家的情况,知道她姊妹三个,她是老二,姐姐比她大两岁,已成家了。她说村里有人给她介绍婆家,她不同意,不知自己该咋办。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眼睛轻轻地瞟了我一下。我领会了她的心意,由此想到大海说过的话,就说:“我和大海谈过了。”她似乎不高兴了,“你和他谈啥呢,他可不是好人。”“他不是你表哥吗?”“他找不上老婆,还想打我的主意哩。”“不可能吧。”我说,“他说你爹爱财,外号叫‘抠半两’。”宝姗脸红红的,反驳说:“他爹才是‘抠半两’呢!”她让我以后别跟大海接触。
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谈话。时间过得飞快,我还有去公社买肉的任务,但在一起聊了半个多小时,还没触及到我即将听从父命离别家乡的正题。我憋不住了,就说:
“我要走了。”
“下回啥时再见呢?”
“我要去石家庄了。”
“啥?石家庄,待几天?”
“接我爸的班,在那工作。”
说完这几句话。我看到宝姗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她猛地站起身,直对着我,紧闭着嘴,一脸的怨气,还含着几分怒火。
她气呼呼地说:“我说呢,怪不得哩,怪我瞎了眼哩,是要高飞了哩,那你还在这耍俺干啥?”
我真诚地说:“宝姗,我没有要你。爸让我接班,说是为了我的前途,我也没办法,不过,我会跟你写信的,咱们还可以来往,我……”
宝姗怒视着我,反问:“你没骗我?”
“没有,永远都不骗你。”
她自然说:“你发誓。”
我攥起拳头。“我发誓,永远想着刘宝姗。”
宝姗终于转忧为喜了。叹口气说:
“你走就走,在这穷山沟里,一辈子能有啥出息?我要是个男人就好了,也可以到外边闯荡闯荡。”
我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承诺,就说:“我回来时,一定要买好东西送给你。”
宝姗莞尔一笑,眼睛里闪射出少女无限的柔情。和她度过的一时一刻,都铭刻在我的心中。而她的音容,化作了伴随我一生的雕像。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要离开热爱你的姑娘
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
……
一曲“红河谷”成为我要离开麦场村的绝唱。她的情调,完全是我心灵的写照,化作我思念的缩影。
4.苦旅
经过几个小时的路途颠簸,石家庄迎面到了。在我眼里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四五层的高楼,宽广平坦笔直的街道。白日的车水马流,夜间那灯的长龙,我感受到了城市的真实,再也看不到家乡山野的粗犷。我看身边的事物,特别地不自然,走路都怕迈错步子。最糟糕的是我的语言障碍。四周的人都说普通话,我这山里娃,学都学不来。它让我后悔来这个地方,可父亲把我的事安顿好了后,又领我拜见了他的几个老熟人,就返回了山里,剩下我这个丑小鸭。我如同大海波涛中的一叶孤舟。
我被分配在消防队工作,统一的着装,军事化的管理。好歹我是从山里磨出来的,身体素质不错,自小爬山,跑步什么的,都没落过伍。队长叫吴新德,有三十来岁,脸上长着几粒青青痘,讲话时习惯来几个“这个这个”的,时常引人发笑。吴队长特别照顾我,第二天就找我谈话,强调一切都要适应新的环境,要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学文化、长知识,将来在工作岗位上好有一番作为。临了,吴队长问:“你有什么特长吗?”我能有啥特长,我想不起来,就说自己作文写得好。吴队长笑笑:“这个嘛,写好了也是特长,以后咱队上写个黑板报,这个小报道什么的,就由你来干。”
我愉快地接受了,为自己是个有用的人,暗自高兴,发誓一定要在别人面前露一手,不能让人小瞧。
星期天上午,去解放路玩。进了三层楼高的解放商场。目睹商店如此之大,商品如此之多,令我大开眼界。我想给宝姗买一样东西,站在卖梳子地方停了会儿,对女售货员说了句,她似乎没听懂,正眼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不敢再说第二句,怯生生地走了。走过马路,我找到了公园附近的一个大书店。看了怎样写作和报头画的书。我试探着对售书的人讲普通话,居然成功了。回单位的路上,我捧着这两本书,心里无比地欣慰。
夜里我爬在床头上,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父母,另一封就是写给宝姗的。这是我第一次写信,况且又是写给心爱的姑娘,有写道
宝姗:
分别多日,我牢记着彼此的友谊,愿她牢不可破。我在这的工作很好,请别牵挂。石家庄的确是个好地方,一马平川,以后我带你来玩。你有照片吗?给我寄来好吗?我打算最近照一张像,到时候一起寄给你。
第二天发走了信,我的心踏实些,却进人了漫长的等待,宿舍里也有一个新来的,他叫赵军,来自距石家庄不远的无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就可以回家。我好羡慕他。我们两个很快找到了沟通的语言。一回,他悄悄拿出一双布鞋给我看,我看不出有什么特殊的。他说是家乡的对象送给他的。赵军比我大三岁,在这方面的经验要比我丰富得多。他还神神秘秘地谈起他和一些少女之间的风流事。我听了都感到面红耳赤。我和宝姗算是什么呢,我们连爱字都没吐出来过。可是宝姗又确确实实的让我牵肠挂肚。
单位宿舍是栋三层单面楼,在工厂的一角。楼上有我们十来个人住,都是年轻的小伙子。别人不爱理我和赵军。我们两个乡巴佬因“臭味相投”,经常悄悄在一起述说各自的心事。对城市的好奇,也往往互相交流。赵军说去厕所很别扭,尽管便池是白瓷的,仍不如蹲家中的茅坑自然。我告诉他,自己洗澡时不好意思脱裤衩,怕被人看见。我们都笑对方,都承认城市与乡村是两个不同的世界,谁都不羡慕它。
一晃半个月的时间,宝姗的影子愈来愈真切地浮在我的心头。我至今还没收到她的回音。给她的信如石沉大海。我每天都去收发室,希望能得到宝姗的佳音,每天都是失望而归。我分析着其中的原因,是我给她的信寄丢了呢,还是她不愿意跟我联系,是受到了别人的阻挠,还是不会写信呢。我实在理不出什么头绪来,默默地承受着相思的苦恼。我和宝姗的相处是那样的短暂,却是别样的珍惜。在我的记忆中,像蜂蜜一样的甜。一旦回想起来,我就会自己偷偷地笑。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尤如鬼使神差,电影画面般地重新闪现。我忧虑交加,嘴里烂了三个黄豆大小的泡,吃饭时疼得要命,仍唤不来她的一个字,怎让人不揪心和愤慨。有一天,赵军拿出他未婚妻的照片,一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胖乎乎的,怎能和宝姗相比。我将心事说给赵军,他说:“你那山沟里的女人有嘛好恋的,以后在市里找一个。”我恶恨地骂道:“滚你妈的蛋吧!”
利用空闲时间,去中山路上长虹照像馆照了张像。又给宝姗写了封信,打算一并寄走。这时,父亲来信了,父亲语重心长地教导我,如今是知识的时代,一定要趁着年轻,多学知识,有了知识,就不会当一辈子工人,今后才有发展。父亲的信令我深思,我了解到,消防队工作的人,大都处在过渡期,待两年就会有新的岗位。我认为自己文化不算高,对数理化不感兴趣,所以必须在写作方面下点工夫。我心中悄悄产生了一个宏伟理想,将来我要当一名作家,把宝姗写进小说中去,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动人的故事。
又等了几天,家乡的人仍然杳元音讯。我再也沉不住气,把夹着照片的信发了出去。我在信中第二次写出了我埋藏在心中的愿望。“宝姗,我爱你!”我写这句话时,充满了勇气和胆量,生怕遭到拒绝。我又写了一段豪言壮语,包括未来的目标是当作家等想法都告诉了她。我认为,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是高尚而神圣的职业。我开始拼命地读小说,对其中的爱情章节,是反复阅读,耐心品味。我喜欢读《红楼梦》,不时地把宝姗和书中的宝钗、黛玉比较。她既不像黛玉那么刻薄,弱不禁风,又不像宝钗那么勤于事故,我认为她集中了两个人的优点。我无意中把自己所爱的人神化,美化到了极点。我还把宝姗与石家庄的姑娘们比较,结论仍旧是宝姗更亲切。是这样的,我还没机会接触城市姑娘。所谓的观察,主要是在街头。城里除了楼多,车多,就是人多,姑娘们自然也不少,单凭模样,可以说丑女如云。不过有些特点是宝姗不具备的。一个是服装,不仅符合时代潮流,而且还雅致。再就是气质不俗,眼睛明亮有神。还有一点,牙齿较白,不像老家好多人,牙齿发黄。有一次,走在街上,我不知自己在想啥,竟踩到了一位姑娘的鞋,招来了白眼不说,还夹杂着一句“瞎眼啦!”的臭骂。总之,她们与我仿佛不是生活在一个城市。不久,有一桩喜讯传来,我写的一篇短报道登上了报纸。我兴奋得很。写作更勤奋了,甚至顾不上去收发室看信。我同时练习写诗。第一首诗是送给宝姗的。我开头写道:你是山里的风/吹进我的心扉/你是一只蝴蝶/落在我的头项……我沾沾自喜,以为这是最动人的爱情诗,并不感觉它是那么的蹩脚,难以示人。
十八岁的我,被爱情的火焰燃烧着。身居城市,心系麦场,我就像一个过客,戴着黑色的斗笠,走在陌生的大街上,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快一年的光景。
5.重逢是梦
大地母亲在经受了冬季的考验之后,重新变得葱绿起来。踏上故土的时候,我的情感,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平平常常的山峦,现在看上去都十分生动。一头山羊和黄牛都觉得新鲜,甚至一缕炊烟都能展示山的朝气,处处是一派明媚秀丽的图画。城市的高楼大厦在小村面前被衬得那么渺小,那么遥远。
在公社下了公共车,我的脚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但一想到要和日夜思念的人相见,就心潮澎湃。我们分别快一年了,这期间我受尽了相思的折磨和情感的困惑。我曾给她寄过三封信,她却一封信也没回。她为什么要这样待我?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的心中掠过一丝阴影,不知面对她时说什么为好。
怀着复杂和纷乱的心情,我走向了那熟悉的小卖部,看见了那令人心跳的窗口。突然间,一个人影出现在窗口,我全身的血液急剧上涌,心也怦怦跳动。是她,不错,正是她。她的模样一点没变。我悄悄地走到窗前,叫了声:“宝姗。”
宝姗先是愣了一下,转过头来一看是我,惊喜地张大了嘴巴。
“志凯,怎么是你!”她努力向外探着身子,“快进来吧。”
“没想到吧。”我进屋说。
屋里就我们两个人。她说:“啥没想到,我天天想呢。”
“收到我的信了吗?”我迫不及待的问。
她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情绪稳定下来。“收到了。”
“为啥不回信。”
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说道:“让你对象看到了不高兴哩。”
“我对象?”
“是呀,难道你父母没给你介绍?”
“你少开玩笑吧。”
“没介绍呀,那以后介绍个石家庄的,不是更好吗?”
“你咋啦?为啥这样?”
我对她的态度非常不满。
她却显得异常平静,事先有准备一样。
“我这样不好吗?我是啥?农民,你是啥?城市人。”
“你咋这样看问题,那我为啥给你写信?”
“谁知道,闲得心发慌呗。”
“宝姗,你咋不相信我。”
宝姗说着说着突然严肃起来,冒出一句:“我相信你有啥用,我快要嫁人了。”
“你……”
听此一言,我觉着天旋地转,心头涌上一股悲怆,泪水一下子掉了下来。我控制不住内心的伤感,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不管处于什么原因,宝姗说出了这句话,说明我们完了。我无法承受,顾不上什么男人的尊严。这时宝姗也已倒在床上,哭得浑身都颤栗。我想去劝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一个二十挂零的女人走进来。她和宝姗的长相差不多,脸稍大些,胸部挺得高些。她一进屋,看到这种情景,先愣了一下,然后扑哧笑开了。
“哎,你们这是干啥呢。”
宝姗翻身揉眼:“姐……”
她姐姐再仔细打量着我,明白了什么似的,说:“你就是麦场的那个中学生?”
我点点头。
“你不是去石家庄了吗?”
我说:“我探亲来了。”
“我还以为你多英俊多有出息呢,这么让咱家老二倾心,原来是个抹鼻涕的放牛娃。”
我无言以对,只是以挑战的目光瞅着她。
“咋着,不服是吧,想跟老二好是不是?那么,拿六千五的彩礼来,要不一个子儿也别拿,招上门儿来,两条道儿,让你挑,不然的话,你就走你的阳光道,她过她的独木桥,各不相干。”
“姐……”宝姗打断了她姐的话,转身对我说:“你走吧。”
我倔犟地问:“你叫啥?”
“宝灵。”她姐姐大方地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临走说:“我会给你答复的。”
离开了刘家垴,我尤如经历了一场炼狱。原本爱情是这么实在,甚至有这么明确的尺码。我想自己可以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她的姐姐看。我脑子里想的,眼下已超出了爱情的范围,还包括了占有。自己看中的东西,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它。宝姗是属于我的,是我发现的她,我一定要拥有她。
一片胡思乱想中,见到了母亲。我竭力掩饰着低沉的情绪。开始,母亲并未看出来,或者说她料想不到我会在路上经历一番情感的波折。母亲给我做了饭,告诉我说,父亲做点小买卖,出门了,过两天才能回来。我吃了饭,往炕上一躺,感受着家的温馨。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记录着我的成长和体验,浸透着浓厚的亲情和母爱。
离开的这些日子,看不出家里有丝毫的变化。墙上的镜框里,仍悬挂着我十岁时和父母照的合影像,我站在父母的中间,分明是个受双亲宠爱的宝贝,母亲牵着我的手,眼睛里含着幸福。此时,母亲进来了,“道上累了吗?”我说:“没有。”“有不顺心的事啦?”“没有。”“你一个农村娃,一下子进了大城市,难免不遭人白眼,你得学会吃苦。在单位里,可不比在家里。”这些话,母亲在我离家时就嘱咐过。现在她还是这么教导我。我想把自己和宝姗的事说出来,就是开不了口。
第二天上午,我换了身干净衣裳想去村外溜达,刚出门就被站在村口上的几个乡亲围住了。他们视我为了不起的人物似的,问长问短。把石家庄当成了神仙府第,个个睁大眼睛,目光中充满向往。我给他们讲公园里的老虎,街上的小轿车,汽车站的人流,以及电视里的节目,有的问消防器能喷多远的水,有的问岗亭警察的某个动作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不懂装懂地卖弄一阵,满足了大家的好奇心。有人夸我命好,这么小的年纪就到外边见世面,到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我说咱农村也不错,各有各的好处。但内心里仍旧乐滋滋的。
我无法否认自己与周围的山里娃们比较起来,是那么的幸运。它激发了我以后好好做人的动力,我分析自己的特长,仍幻想着将来当一名作家。写出最美的人物,最美的故事。我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能人意识,心中树立起雄心壮志。在世界上活了二十年,我第一次有了自己奋斗的目标,并打算为此奋斗一生,我告诫自己,不管遇上多么艰难的险阻、风波和挫折,都要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有了理想,就自然地有了使命感。脑子里就不再只想着宝姗的事。但二者有联系,我想作家和爱情之间并不矛盾。我可以放弃工作回到她的身边,过普通山民的生活,我创作带有乡土风情的作品,说不定会一呜惊人,成为一名农民作家。问题是我这种想法只停留在内心,总觉得与世人的看法格格不入,我不敢跟母亲提起。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