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死亡

“大黄!来吃饭了!”

我朝着空荡荡的院子喊了一声,却没有回应。

“土豆!吃饭咯!”

我又喊了一嗓子。

我家只有一只狗,一只大黄狗。父亲叫它“大黄”,母亲和妹妹则叫它“土豆”。而我,则是两面派,哪个顺口喊哪个。

院子里没有动静,我便朝着角落的狗窝瞅了一眼,狗盆子里面还剩着早上的饭,没见着狗的影子。

以往这个时候,它总会趴在狗盆子边,老老实实等着我们的投喂。即使是在外面闲逛,它也总是能够掐准吃饭的时间,屁颠屁颠从外面溜进屋,仿佛它才是这个家里出去忙农活的。

我一度认为,狗不仅能够分辨人的味道,也能分辨炊烟的味道。在农村,每家的炊烟是不一样的,喜欢烧秸秆的烟就黑一点,闻起来也呛;喜欢烧松毛的烟就会有一种淡淡松油味;喜欢烧干柴的烟就是若有若无青烟……

大概每条狗子都会记住自己家炊烟的味道,炊烟是家的根。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寻得烟的味道,总是能走回去。

我走过院子,站在院口,对着空气又喊了一声。

我忽然发现,空荡荡的不止是院子,整个村子都变得空荡荡的,我的喊声像是在空罐子里的石头,来来回回回荡了好几圈。

我站着等了一会,期待它可能从哪个角落冒出来。但没有,连一只鸟都没有。

“这死狗,又跑哪去了!”

我准备回到院子。转身的那一瞬间,余光撇到了不远处那棵大杨树,那课树下有一团熟悉的身影。我走近去看,果然是大黄。它安静地蜷在那里,嘴巴埋进毛茸茸的尾巴,整个身体绕成一个环形——这是它最喜欢的睡觉姿势。

“大黄,吃饭咯!”

离它还有三步远,我又喊了一声,它没有应,我心里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了。

我走近,用脚轻轻碰了一下它的身体,依然没有反应——大黄死了。

我甚至没有多想,转身朝着院子走去。刚走到院口,妹妹就从里屋过来,或许是我几声叫喊惊动了她。

“土豆呢?”

她见我还拿着准备喂狗的饭,又看了看狗屋。

“死了。”

我回道。

“死了?真的吗?在哪?”

看着她夸张的表情,才觉得这样或许才是正确的反应。

“树底下呢。”

妹妹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

我记得她是不大喜欢动物的,大黄也不例外。她从未给大黄喂过食,她嫌狗屋味道太大;她说狗子半夜嚷嚷太吵,要把它送走……

我转到后面厨房,母亲见我把饭又端了回来,就问:

“土豆呢?跑哪去玩,还没有回来?”

“不回来了,死了。”

母亲没有说话,只是停了手中的活,怔怔地看着窗外。

“唉!差不多,我感觉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我不明白她说的话,转身离开了厨房。

妹妹趴在里屋的桌子边,她埋着头,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哭。我朝着院子走去,我不能把大黄留在那里。

站在院门口,我又看见了树下的身影。它的毛发是那样金黄,整个村子没有一条狗能跟它比。微凉的秋风徐徐吹过,那些金黄的毛发也随之微微摇动,就像是一垄金黄的麦田。是那样柔和、安详,仿佛它只是在那里沉沉睡去。下一秒,它就会抖抖耳朵上的落叶,微微抬起头,绕过脖子,看着我。

可它终究没有动弹了。

大黄啊!

我内心喊了一声,我怕被里面的妹妹听见。


我抄起一把铁锹,在稻谷场边上的葡萄架边挖了一个坑,有小腿那么深。等我挖完,站在土坑边上,倚着铁锹,发着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个坑到底是用来干嘛。

大黄还躺在那里。

我不知道该如何抱起它,它的肢体僵硬,整个身体保持着弯月形。我像它小时候一样,将它整个搂起来。意外的,比我想象的要轻。明明它的个头那么大,或许它的一部分早已融进了这片土地了吧。

我把大黄放进土坑里,“咕咚”一声,仿佛心里的某个东西也掉到了坑里。

这个坑挖得很完美,不长不短,严丝合缝。这样小小的坑,就能装下这条狗的一生了。这是多么渺小的一生呀!

将坑填平,还剩一小堆土,高出地面一点。大概这就是大黄生命的厚度了,人类总是想把自己的坟头堆得高高的,彰显自己的尊贵,但他们不知道吗?他们会被埋在很深的土里,根本上不了天。

该说些什么吧,我打心里想。

大黄是条好狗。即使我们忘记喂食,它也从不哼哼,妹妹烦他、恼它,它每晚还是守在她的窗台下。它的一生都给了我们这个家。或许不久之后我们会忘记它,或许不会。人不像狗,要记住很多事情的,很多不重要的事情。

你就歇着吧,在这片土地里好好睡一觉。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再久一点。我们也会埋到地下,那个时候你就叫一嗓子,好让我们找到路。

上次邻家小黑狗抢你骨头的事情,我已经跟它说过了。

偷吃的仔鸡,母亲已经还了,你也不必担心。

扯碎的布帘子我没有说出去,我偷偷换了新的。

村头的尹老头挺喜欢你的,我会去跟他说的。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大黄。

我把它的碗扣在那撮土堆上,有碗就能要到饭吃,不饿肚子。

我提了铁锹,往屋里走,身后的葡萄藤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埋了?”

母亲见我进来,问了一句。

“恩,埋了。”

“十三年了,是活得够久了。”母亲张罗着桌子上的午饭,“还是你爷爷死的那个时候来的……”

妹妹一直没有说话,坐在一边,闷头吃饭。我看了她一眼,眼圈红的,大概是偷偷哭了罢。她才十二岁,第一次遇到死亡的失去,大概她在学校学到的所有知识都无法解释。她那小小的脑袋里,此刻也装满了深沉的悲痛与懊悔吧。

我们三个人,默默吃完了饭。母亲去打扫厨房,妹妹躲进了卧室。我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傍晚,父亲从外面回来。妹妹扑在他的怀里说出了这个事情,她像是憋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在父亲的怀抱中大哭起来。

妹妹呀,你不必悲伤的。土豆很幸福的,你看,它死前都没有想离开这个家呢。你下午在它坟前说来许多话,它都会听见的,它是爱你的,就像爱着我们每一个人一样。

父亲没有说很多话,安抚了妹妹,随便扒了两口微热的晚饭。

许久,我看见父亲站在门口的杨树底下,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烟。我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也看不清他的面庞。只是那忽明忽暗的烟火,让我心头发紧。

我逃离了那里。

半夜,很久没有睡着。我又听见风吹动后院的门,就像一条狗,在院子溜了一圈,没有找到东西,又顺着门缝窜了出去。然后跑过稻谷场,跑到那片金色麦田,在凄凉的月色下,踏着橙黄的麦子,向远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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