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公的时候,他爸53岁,性情温和,是一位可以畅所欲言,随意交流的知性父亲。光阴如梭,岁月飞逝,而今父亲65岁了,曾经饱满的脸颊像失去了水分而塌陷,交错着越来越多深浅不一的皱纹。虽谈不上年迈,却也让人感觉沧桑。看着父亲脸庞和血色的改变,心中生起隐隐怜惜和无奈。能怎么办呢?上天赐予的时间是公平的,每个人都逃不掉也躲不开。
朝阳到晚霞的时光,每个时段都有各自不同的精彩。总能从热爱生活的老人身上感受到他们对生活的眷恋。他们已经历经春夏,在秋冬季节里更懂得了珍惜,他们不忍也不舍得浪费掉平凡的每一天。即使平凡,也要活的至情至性,有滋有味。对大多人而言,年轻时候因为时间、经济,精力大多留给工作、家庭、孩子和父母了,老了才算有“资格”为自己而活。老人,即使一生平凡甚至平庸,走到如今,历经人世冷暖,实属不易。他们也曾努力而认真地与生活较量着。看着爸爸妈妈们容颜渐变,这才深切感受到他们老了,他们的手正与我们渐渐疏离甚至松脱。在他们越发有限的时间里,不得不产生忧患意识,不得不想在他们的夕阳时光努力为他们做些什么。于是,我们上山了。
那是父亲五十年前打工的地方——大邑县新源煤矿和炼焦坪。四面环山,初冬的群山红的、黄的、绿的......层林尽染,错落有致,似一副低调却又不失艳丽的水墨画。只是,车越往里开,路况越不好,被压碎和塌陷的路面,高低不平却又狭窄,气温越来越冷。农村统一规划,沿路遗留下拆迁后的残垣断壁,在这冷冬季节让人感觉萧条和寒冷。荒废的民居旧地和山顶萦绕的浓雾却为群山增添了无尽的神秘。眼下让我陌生而不安的野岭,父亲却一直扒着车窗,探出头,迎着冷风遥望。沿途搜寻着关于那里的记忆,讲着曾经的点滴,好似寻觅故友,即将相见,无尽的期待和向往。
来到山野中一片略微平坦而宽敞的地方,昔日的房子没了,留下断裂的破砖烂瓦和参差在地面的腐朽梁木。早已物是人非,只能凭借群山的布局和杂草丛里的煤矿洞口,推测曾经留下父亲汗水与足迹的地方。那怕他是性情温和而淡定的人,此时此刻却也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时隔五十春秋,曾在这里赤脚修路的小少年,而今再次来到故土,是一种略微陌生的无措与久违的亲切。
父亲指着远处的煤矿洞口说:“对,对,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那时候,我才十五岁,你们老爷大大咧咧,对家庭没有责任心,看我母亲劳累,我就想像大人那样挣钱补贴家用。第一年,他们不要我,说我小了。第二年,通过姐夫的关系,人家才要了我。”
父亲环顾四周,指着附近的潺潺山涧和烟囱旧地。
“我有一双布鞋,每天穿得又湿又脏,晚上就在河边洗干净。布鞋是你们奶奶做的千层底,一个晚上干不了,第二天还是湿的。后来每天晚上放在睡觉的席子下面,靠体温温着,还是干不了,只是穿起来舒服多了。再后来,想了一个办法,把鞋子固定在那个烟囱上,穿着就安逸了。最后布鞋烂了,整个冬天我都没有穿鞋,每天赤脚干活。”
女儿也随我们一起上山,听爷爷这样一说,觉得不可思议:“老爷,那不是冷死了。”女儿一边说一边交叉着双臂,环抱着自己,身处冰窖的模样。
“是啊,是冷啊!你想想看,如果现在你没有穿鞋,让你在这泥土地上走,是什么感觉?所以,现在你们的生活太安逸了,要什么有什么,要晓得珍惜,懂得感恩......” 父亲良苦用心地引导着女儿感觉着他曾经的困苦和而今的幸福。
“在那里,对的,上厕所就在那个位置。”父亲指着两道山脉汇合地对面的山坡。“ 晚上上厕所,怕遭蛇咬,害怕的很,毕竟那时候才15岁嘛。咚咚咚地跑过去,三两下,上完厕所,然后又跑过来,不敢慢慢走。”父亲笑得微闭双眼,想着、说着。讲着曾经的困苦,好似述着别人的故事,淡然,似流水自然流淌。
“五十年了啊,第一次来到这里。”父亲感叹着时间飞逝和生命的短暂。
女儿觉得搞笑,没心没肺地插上一句:“老爷,那时候你才比我大五岁,现在你都是我和弟弟的老爷了。”
“爸,来,你们就站在那里,我给你们拍张照片。”我指着他身后的煤矿洞口说:“一定把那个洞口拍下来,这是你寻找当初的参照点。”接着就是手机拍照的咔嚓声,而后换老公给我们照。我站在父亲身边,女儿站在前面,我和爸爸都由衷地笑着。
再往前走,一位穿着蓝色中山服,戴着蓝色毡帽的清瘦老人扛着锄把,站在路边正看着我们。想不到这里居然还有人居住,原来刚才看到的那片菜地是老伯的!这儿虽然有路,但已人迹罕至,都搬迁了。走近,只见老人十指沾泥,泥土在手上已经干成米灰色,刚刚农作后的模样。宽大的灰色裤脚,更觉老人瘦削,然而棕色的脸庞依然透显着矍铄的精神。老人的腰际系着一根细绳,这样,原本宽松的中山服更加贴身保暖了。黑色的雨靴,应该是山里人常用的鞋子,避水避泥。
父亲走上前去与之攀谈,核实当年的煤矿是不是此处。老人比父亲大五岁,今年七十了,身居此山,一如既往地守候着这片山脉,过着最简单最朴素的日子,体质却不是城里人能比的。父亲和他共同回忆着当年出了名的刘师傅和其他人事。传闻中的刘师傅是他们有目共睹的好车手——可以倒着车开山路。谈到彼此都知道的人事,父亲好似找到知己,难以克制的激动。
我在一旁静静欣赏着父亲的神色,穿越着时光,在他们的交谈里感觉着他昔日的心情。那里有个青涩少年,却是懂得节俭和承担的少年。而今,因为与老公的婚姻,他成了我的父亲,是我两个孩子的爷爷。眼前浮现着父亲讲述的点滴:瘦弱的身体,赤足、冬季凉席、大人忙碌的身影、择地而建的公棚、蛇、烟囱、清澈溪流......光阴像个魔术师,把小少年变成眼前这位胡须叉叉、眼袋厚重、华发生霜的老人。看着眼前身穿红色羽绒服的父亲,突然产生一种虚幻,这一切好似昙花一现的梦境。眼下拥有的一切也将重蹈父亲的过往,都将成为烟云。心中再次涌过淡淡无奈。回到现实,也许我们能做的还是努力为父母做点实际的什么,除了物质支持,更重要的是理解和陪伴。而我们又还能找出什么理由不珍惜如今的一切呢?
父亲和老伯的交谈结束了,我们连连致谢,与之挥别。父亲意犹未尽,轻挪脚步,环顾四周,仰望这片曾经给他磨砺却又带给他希望的天空:“哦!五十年了!五十年了!时间过得太快了!”脸庞流露出满足的笑容,在这里,他好像闻到了昔日的气息。
我问父亲:“五十年后,今天再次来到这里,现在的您是什么心情啊?”
“走到这儿,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过去了。虽然这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但是,看到这片山,我的记忆更加清晰了。”父亲满足地说。
我打趣父亲:“哈哈,你可安逸了,今天又当了一回小少年......”。
年轻的我也许不能理解他此刻最复杂的心情,但他的神色告诉我,父亲了了一个夙愿。
打开车门,我们各自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归程。父亲一路话匣不断,讲着、笑着、感叹着。 我们认真地听着,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