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

  ——给天国的父亲

  这年开学时,同学问我:“这一个假期过地如何啊?” 我那时竟然哈哈着答了句:“觉得自己又老了好多啊。”

  现在想来,除了同学当时那张惊为天人的面孔外,我的脑海中仿佛还浮现着另外一个身影。

  是啊,五年了,他是真正又老了五岁了

  就这样过了五个春,北门已有过五个橙黄橘绿,叫过了五次蝉,于是五个夏踪便也逝去,飞过五次乱红,流尽了五次秋的血,被冬绞死过五轮衰叶,我也就看过了五遍萧寒满目的空枝。

  周遭的变怪,不知为何,唯突变最迅的是在北门,唯最惹人嗔怨的是在北门。

  父亲是从这茂茂衰衰的北门踏上了顷刻天涯的道路,所以我当然明白为什么这里的枯荣会那样牵扯我的愁思,只是我不敢相信,我近乎已深悸于它所勾起的不知名的郁中,我甚至于青春中看出衰老,从歌吹中听出哀乐。

  而我没有办法。

  我深知,已全然不是悲秋的季候了,但也绝不是探春的适辰。

  ——这是我对北门的一切印象。

  北门,是我家的正门,面北。可其实它向往着南方。

  北门,外边的只有一堵邻家久未修葺的老墙,贴墙的便是晦秽的阴沟,几把烂竹,一堆乱草。隔了一面短而小的矮墙,便是一块小而短的花圃。我为数不多的尚清晰的记忆里,却搪塞满了模糊的日子,北门的日子也是模糊不清的。我记得最早时,出口处拦着蕃篱,并没有门,是一只很脏的篱笆,出门时要挪开,会沾一手的污渍,它邻着花圃,便又时时会有浑圆滚胖的怕人的蜜蜂,所以我小时并不喜欢到那里去,尽管我天天都能看见,但我从不会接近。

  那时,我对北门的印象只是停留在这遥遥的一望里。在这一望里,两扉瘦篱,与一围贫瘠的春色,便是我整个的幼年。那时我无所谓什么萧条冷落,只是觉得北门的气氛冷绝,有意里总是想着避开这芜荒的院隅,想避开那两扇肮污的篱笆,避开那稀稀疏疏断了线的苟且的灼灼。

  北门,那时起仿佛象征着一种哀伤,尽管那时我并无体会,但在之后,那些象征无不悉数在我身上逐渐内化,于是我便有了常坠的泪滴。

  我至今以为我性格的偏愁,是北门之于我的慢性的毒——是着实的一把深重的毒。

  而北门的秋,也许是那最深的一剂毒。——苦蝉冷露,黄叶孤根,蓬风恹雨,仿佛一切秋的萧索都可以含纳。

  北门对着一间小屋,对着那小屋上的一面玻璃窗,小屋是我家的至南,北门是我家的至北,那玻璃终日印着对北的寂寞,南北呼和,我的家便再也逃不开北门的萧条。

  那小屋,是父亲生命最后时光的病榻,那窗子,是他生命最后岁月里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我常常叹惋着,一个绝病之人的希望的窗棂,竟然只映了这么些破落的草野,只有这么些不堪的孤墟。

  是秋的草野,黄朽的多过翠翣,顷垂的多过追阳。

  是秋的孤墟,斜旭烧尘,粉垩穿结,园木披瘴。

  就是在这样芜败的情景中,他一望的希冀终于也放弃。可是曾经,这一眼却透露着无限的追寻与渴盼。

  数年前,父亲与我从北门,掣着行囊,做了异客。因为我生来的脖颈上的囊肿,是十几年来的重症,到了可以动手术的年龄,要尽快到大城市去求医。

  仍然向着北方,却不是家园的至北,是更迢远,更寂寞的草野与孤墟。

  我如今时常回想见,许多夜,在寂寞涌跃的上海的异乡之城,我们连一面像样的旅馆也寻不到,我们几时彷徨有如黄埔江上的鸽子,我那时才真正明白,这华灯霓彩的东方明珠,这满世繁华,应接不暇的城市,没有一扇门是为我们打开。求医的岁月里,我看尽了白日的车水马龙,奔忙而节奏强劲的城市的气息,但是那劳碌的空气里,纸醉金迷的故事唯有在黑夜才可以沉淀下去。

  缄口,罔闻——这便是这个城市的夜。

  寂寞,迷茫——我们就这样做了这个城市的夜行人。

  我记得,赴沪的第一夜,我们好不易找到一只破落的旅店,敲门来开时,迎面的是一位满面愁容的女子,他身后的板床上,坐着一位约摸八九岁的小男孩,只是,他的眼上裹着厚厚的纱布,女人托着哀声的调子,说明不是店家,我们也就别了来,心中却有不明的苦楚。

  我看着那个男孩时,仿佛看见了今后的我。

  那女人告诉我们,丈夫早逝,幼子又有眼疾,求医来的上海,方动过手术,捡了一条命,正准备收拾整顿下,离了这伤心的地方。

  我看着那女人时,不禁将父亲的手紧紧攥握了。

  我们最后常去歇脚的旅馆,在一片破败的工业房区,像饼一样夹在那闹市,三层是客房,二层是一座喧嚣的酒吧,每次夜里从医院回来,都可以看见简陋的阳台上,大声醉话的外国汉,金属特有的碰撞的刀叉声和我听不懂的粗暴的叫嚷,一直到很晚才平静下去,我近乎有一种旧时租界的“且介亭”的穷酸感觉,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潦倒了。那些岁月,伴随着我的诊断,我的睡眠总是说不清的慌张,太年幼了,对于未来的感受并不很分明,但是那种迷惘与害怕却是真切的。直到多年前的那某一个白日里,我听见父亲的一通电话,后来回想应该是给我母亲通的,俩人在交流手术的成功率,父亲最后低头说“一半一半,总要试试的。”我听之,突然一阵奇异的感受,一个孩童的命运就被这样“一半一半”地决定了啊?那夜我睡不连贯,深夜里醒来,看见父亲的大脚朝着隐隐微光的玻璃窗,我突然觉得那是多么苍老的脚啊,一个水泥匠独有的双脚,皲裂,挂着死皮,我那时有一丝内疚,这双脚走了不知多少焦灼的路,一大部分是因为我吧。

  我们最后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所幸并未客死在上海,没有就这样客死在那手术台上了。

  我们的这段长途近乎数月,回来时,北门已是落寞的初秋了,进门时,我突然有一种别样的冲动,我都还未弄清这异样的感受的发源,我发现我的眼角已先湿了。

  我惊觉我竟然还落着旧疾,我原来从未摆托病痛的纠缠,只有北门是我一生的病,我的一切脆弱与委屈,都没有逃过它哀怨的眼睛。我这数月隐忍的漂泊的慌惶与不安,今日却这样不堪一击。

  这是故园吗?我突然感受到我的泪水那样灼灼的温度,我想见北门那一星半点的春色了,那些曾经被我忽略的细碎的小花,也是你焦灼的泪吗?

    我心说是的,我也许辜负了北门,也许北门才是最孤独的,我的藏躲曾是那样伤了它的心。

    后来,没有多久,不知是哪个寂寞无声的早晨,父亲从北门一个人启程,这回,没有别人,他只带着他的病痛。

  在一个同样冷漠的城市,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仍然是北方,北京,那里还有父亲的脚印。

  我们在上海狭小的客店里,想念着的是故乡,是南方。也许,父亲在北京的寒夜里,也无数次地想念着南方的故人。北门,它也向往着南方,向往着南墙的镜虚,那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我突然惊诧我们与北门的共性,仿佛北门预言了我们的一切苦厄。

  但父亲不像我一样,那个健康的父亲最终没有回来。

  只是每天,多了那南墙窗中的几声咳嗽。

  父亲的癌症从那之后,仿佛接替了我的苦难,愈演愈烈。

  我与我的父亲,自此不再过分相见,我被安排到外婆家居住,母亲与祖母也很无奈,但她们怕我对病重的父亲留下遗憾一生的印象。我那时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原来有些人是你不能辜负,不能让他们失望的,因为上天没有给你设定再一次让他们骄傲的机会,从来都没有。

  那个时候,北门已经修缮过,那面破墙被推到,篱笆撤去,安上了宽敞的大门,花圃中的花草也整顿打理了一番,北门看着也更像样了。我们觉得卧病的父亲看着会更舒服些。

  但遗憾,那时不是春天,是肃杀的秋,所以北门虽然不像以前那样萧条,但也看着芜杂地很。

  时间流水 ,再后来,南窗的小屋中不再有咳嗽,我也回到了家,第一眼看见的还是北门。

  是大好的春天,园中的花草确是开得好,斑斑的满目是舒心的花色,蜂蝶也不时游连,没有了曾经叫人叹惋的枯槁。绿藤,翠叶,香蕊,我看见的是勃勃的生机。

    但是,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去看北门呢?我还有什么颜面再去看这样的北门呢?我看着对南那空空的屋子,我不禁悔恨起这春天了。

  那南屋。成了新的草野与孤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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