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车驶入了潍坊站。
“呜——呜——”赶车的旅客被鸣笛声惊动了。他们从检票口挤出来,大包小包又开始任性地敲打膝盖,拖着他们的脚步。赶车大军涌向楼梯口,顿时占满了所有的空隙,前面的人提着行李箱,又回头慌张地望向人群,高声呼喊某个名字,但却被众人淹没,只有一双焦急的眼睛试图在人海中触碰到熟悉的面孔。
忙乱,拥挤。但终于按时涌上了火车。
六子提着他的棕色行李包走进了12号车门,费劲地从右边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红色车票,“五号中铺,五号中铺……”他挤过狭窄的过道,匹配车票上的数字和铺位。上来的人有的费力地举起行李箱把它放到高高的架子上,抱怨着不该拿太多的东西。有的行动快的已经坐在铺位上滑动手机屏幕,百无聊赖。六子看着动作各不相同的人,“有趣!”他偏着脖子嘿嘿笑了几声,找到了五号位子,把包扔到中铺,然后就一屁股坐到车窗旁的小椅子上。
六子要一个人坐车回家了。第一次独自经历漫长的路途。
开学的时候,妈妈送他到了潍坊的学校,让他学习按摩。六子也不知道按摩是不是一个专业,他只知道吴婶之前对妈妈说:“六子的智力有缺陷,不能像常人一样学习知识,但是可以学着成为按摩师啊,毕竟六子妈,你不能陪他过一辈子啊,还是得让六子学会一些技能。”然后六子就到了那所按摩学校,离家很远,很远。不过六子还是有一些独立生活的能力的,他在学校里学习按摩,老师也帮他很多,转眼间,一个学期的时光就这样匆匆溜走。
(2)
车开了。六子先是坐在椅子上看窗外的风景,看了一个多小时就觉得无聊了。他站起来拉开包,拿出了一根笛子和一个放大镜。那是几个月前走的时候,表哥送他的。他开始拿着笛子到处晃悠,拿着放大镜观察别人放在盘子里的方便面调料包,眼睛瞪得像铜铃。下铺的一个大叔先是好奇地观察他,后来就开始忙着接一个又一个电话,不再注意六子的动作。
六子一个人玩无聊了。他拍了拍头顶的鸭舌帽,拧巴了一下嘴唇,然后开始在车厢里瞎晃悠。他把放大镜揣在兜里,右手的笛子陪着脑袋一块儿摇啊摇,走过车厢的过道。
8号铺位上一对情侣正坐在一起谈天说笑,六子停下来,又偏着头偷偷观察,他们四目相对,男生讲着,女孩子就把手放在腮边,满脸的笑容,脸颊还微微泛红。六子看着看着,又嘿嘿笑了起来,惊动了男孩子。他给了六子一个不满的眼神,开始盯着六子看,这一来,六子不舒服了,他假装玩着自己的笛子,又回过头去看窗外飞速撤去的树木。过了几分钟实在站不住了,于是大摇大摆地到十号车厢去了。
六子走过洗漱间,走进了十号车厢。还是那个样子,他用长长的笛子在空中画着一些不知名的符号。他走啊走,突然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像刚才自己一样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外边的风景。
六子停住了脚步,他站得远远地。女孩子留着长长的头发,不厚不薄的刘海遮住了白净的额头,白色的毛衣配一条黑色的半身裙,更显得优雅美丽。她一直望着窗外,玻璃外面映出她明亮的眸子,映出她带着笑的嘴唇。六子呆呆地看着女孩子。“她好安静好漂亮,就好像妈妈送给我的那张画上的小姐姐一样。可是她在想什么,她是谁,她又要去哪里?”六子一直想一直想,就这样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
女孩子起身去拿东西。在起身的一刹那她的裙角在空中飘起,像蝴蝶一样软软地摆动着翅膀,画出一条美丽的圆弧。六子呆住了,他仿佛被一片刺眼的白光笼罩,火车不存在了,床铺、椅子、形态各不一样的旅客也一起消失——只有女孩子和她的裙角,她的白色毛衣。
这时,女孩子向他走过来了。六子慌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样子慌了,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他在想要怎么做,“是她发现我在看她吗?”他一面乱想着,一面又紧张地看一眼迎面走来的女孩子,手里的笛子也不知道要放在哪个位置好了。怎么办,怎么办?
六子慌乱着,女孩子就这样走到自己面前了。可是,她没有停下,她只是轻轻地从六子身边走过去,飘逸长发不小心亲吻了他的脸颊。
(3)
窗外,青黑色幕布被人拉上了夜空,太阳躲到山里了。
六子坐在他的椅子上吃晚饭,他的鸭舌帽他的眼镜映在车窗上。他望着玻璃外的那个自己,看着看着,他惊奇地发现那里出现了一个女孩子,白色的毛衣,长长的头发,明亮的眸子……是她!是她!那个十号车厢的女孩子!可他回过头焦急地看时,却找不到那个美丽的影子,过道上只有那个下铺的大叔,端着吃完的方便面桶一摇一晃地走着,就像喝多了的醉汉。六子的心又乱跳起来,他从没这样过,他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妈妈没有告诉过他。他只是渴望着,渴望着看到那个女孩子,想要用自己的笛子画出一条完美的圆弧,就像她的裙角那样。
六子待不住了,他还是跑到10号车厢,带着他的笛子。这时候,女孩子正站起身伸展着胳膊,转着身子,活动柳树般的腰肢。他没有停住脚步,就这样一个劲地向前走,直到自己到达女孩子的身边。
“你好!”六子说话了。女孩子回过头来,看到陌生的六子有些疑惑。
“你好!”
“你是到乌鲁木齐吗?”
“是啊,我回家。”
“你高中是不是在普林中学?”
“没有啊。”
“啊,抱歉,我认错人了。”
六子结束了对话,转身便走。刚刚他是怎么想到这样的一个借口?模仿,模仿吧。上个春节亲戚们到他家,表哥说起了他和嫂嫂的初遇,他们的对白就是这样开始的。可是六子只记得这两句,接下来怎么办?六子怎么知道。不过女孩子跟他说话了,就算是短暂的几句话也足够他开心好一阵子。他享受着这样的心跳,这样的悸动,没有人告诉他,这,就是喜欢。
他手中的笛子高兴地跳起舞,鸭舌帽也在头顶晃来晃去。兜里的放大镜突然掉了下来,可他并没有察觉。他一直嘿嘿地傻笑,脑子里只有女孩子白净的脸庞。她的微笑好像花儿一样,她的手就像白玉一样无瑕。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女孩子带给他的快乐。在六子二十年的岁月里,女孩子成了第一个冲进他世界的陌生人。
晚上10点钟,列车上熄灯了。六子爬上自己的铺位,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他的大脑太兴奋了,睡意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漆黑的车厢里,女孩子的面容越发的清晰。辗转反侧,六子睁着眼睛等着手表的指针从10指到12。
火车停停走走,这时候他听到下铺的大叔又打起电话来。“小云,要是能找到人跟你换一下铺位就好了,这票没买好,离得太远了。”说着,大叔又开始唠唠叨叨说自己买票时候的事情。
换铺位?女孩子看起来那么好,她肯定会帮大叔的!六子想着,就跳下去找女孩子了。可六子只知道找女孩子换铺位,他都不知道大叔口中的小云在哪个车厢,不知道应该找一个自己车厢的人来跟小云换才是正确的。六子不懂啊,他怎么知道这些。
六子蹑手蹑脚地再次走到十号车厢。车厢里很暗,旅客早已入睡。女孩子在8号中铺,灯一熄她就睡了,坐火车实在挺累。六子走到女孩子身旁,他歪着头去看女孩子的脸颊,几缕长发掩映着她的小脸,右手靠在床铺外侧的横栏上。
六子轻声说:“嗨,小姐姐!”他靠近女孩子的耳朵,重复地呼唤。女孩子朦朦胧胧中睁开了眼睛,她看到六子正站在自己旁边,透过厚重的眼镜望着自己,女孩子被吓了一跳。
“你是谁啊?要干嘛?”
“你忘了吗?我白天跟你打过招呼的。”
“哦,想起来了了,现在是凌晨啊,你有什么事情啊?”
“我下铺有一个大叔,他不久就要下车了,可他的女儿小云跟他不在一起,想要找人换铺位。我看你人挺好的,能不能帮帮他们啊,换一下铺位。”
六子高兴地跟女孩子说完了。可女孩子这样大半夜被吵醒,又听六子这样说什么换铺位,她不高兴了,警惕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知道六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抱歉,你去问问别人吧。我要睡了。”然后,女孩子翻了翻身。不再理会六子。
六子只好走了。他往回走。女孩子那么好,肯定会同意的啊。可是她竟然拒绝了。六子很疑惑,于是他又返回去,站在女孩子床头说起话来。
“嗨,小姐姐。你帮帮那个大叔吧,从小我妈妈就告诉我,看到别人有困难要帮助他们……”
六子开始把妈妈教育他的话向刚要睡着的女孩子说起来。他这次没有看到女孩子的白净的脸颊。
“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啊,大晚上来打扰别人好吗?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女孩子又一次听到六子的声音,生气了。她现在烦透了六子,这个搅了她美梦的男生,这个不知道究竟要做什么的男生。
六子也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怎么就让女孩子生气了。该走了吧。六子转过身去,又看到女孩子被子的一角耷拉在床铺外边,就用左手将它拉上去。女孩慌张地抬起头看他。“被子掉在外边了。”六子笑着说了一句,露出了门牙,在漆黑的车厢映衬下显得分外洁白。
(4)
天渐渐亮了。黑色的大幕被拉开,清幽的曙色洒进了车厢,把六子放在小桌子上的笛子照的发亮。
六子睡得很晚,起得很早。他仔仔细细地回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努力地思考女孩子生气的原因,可他就是想不明白。他真的很喜欢那个美丽的女孩子啊,他是真的想要帮下铺的大叔啊,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啊。可是,下铺的大叔半夜3点钟就下车走了,女孩子也因为自己去吵醒了她而不开心了。六子想着她映在车窗上的脸颊,想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时飞扬的长发,想着她睡着时长长的睫毛。不懂,还是不懂。他一边想一边洗漱,之后坐到椅子上把几个小面包塞进自己的嘴里。太阳就这样慢慢地爬上了山头。
六子拿着笛子又开始在车厢里晃悠,他早晨起来都是要散步的,这是一个习惯——或者说,这是去十号车厢的借口。
女孩子刚起来,正在洗漱间刷牙。六子看到女孩子了。他就站在女孩身后一米的位置,静静地看女孩子洗漱——他又不知道这样做女孩子会不舒服。女孩子察觉到有人在看她,从镜子里看到了六子,透过他厚重的眼镜看到他发呆的眼睛。这个昨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要让自己换铺位的人,竟然又出现在自己身后,他想要干什么?女孩又气又怕。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就当六子不存在,自己若无其事地刷牙、洗脸、梳理长长的头发。六子呢?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他这次看不到女孩子带着笑容的脸颊,看不到她上扬的嘴角,看不到她像月亮一样的明眸——女孩子看到他,就一直板着脸了。
“麻烦让一下,”女孩子洗漱完要出去。“你挡住我的路了。”
六子立马让开,但还是没忍住想要说句话。“你……”
“抱歉,别再跟着我了好吗?”
女孩子说完,走了。六子定在车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还是飘逸的长发,白色的毛衣,黑色的半身裙,只是笑容,六子找不到了。
六子悄悄地回到了自己的车厢。把手中的笛子随手扔在了桌子上,清脆的撞击声冲进了他的耳朵。六子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说不出这是什么滋味,他只觉得很不舒服,好像有一个大冰块正在自己的身体里慢慢融化,把自己身体里的热量全部吸走了。又好像被扔到了大沙漠里,沙子困住他的脚,他一步都走不了。他再也不想玩自己的笛子和放大镜了——况且,放大镜现在也不知道到了哪个角落里。
十号车的女孩子像风一般地掠过他的世界,他想要一直看她的微笑,一直看她的大眼睛,一直看她的美丽。可是,女孩子不让他出现了。
六子把头顶的鸭舌帽一把抓下来,扔到了地上。撅起了嘴巴,用右手使劲捏着左手的指头,好疼。
没有人告诉他,这就是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