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有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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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边黄村一中年农民从北山买了一车椽木,趁着月色拉车下山,踩着脚下自己的影子,听着黄沙公路上窸窸窣窣的脚步,甚是寂寞而倦怠。

下了山,经过国清寺,走到三角坦国道口,听得一老一嫩两女子向他招呼:“这位大哥,是到哪里去?”他说“到平镇。”老年妇女忙说:“太巧了!我们也去平镇。到海下买了些虾囟,挑不动了,求你帮帮忙,让我们捎带捎带。”他说:“反正顺路,搁车上吧。”

男子在前面拉车,母女一左一右搭着手助把力。路上有伴说话,男子觉得脚头轻松许多,时间流淌也快了许多。闲话中,得知是一对母女。女儿似有心事,一路上没说几句话。倒是那老妇嘴码好,家长里短聊过几句,便说起女儿和女婿的苦命--

女婿年幼丧母,因之前就奶在她家,她便当儿子收养了。她自己一个囡,比养子小两岁,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女婿的生父没见过,也不知道还在不在世,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一概不知。只记得女婿的生母活着时样子漂亮,像个千金小姐,穿旗袍的,那时候镇上极少有女人穿旗袍,穿旗袍是大城市的风气。后来就落魄了,病殁了。送丧,她去了,家里没有男主人,丧事办得潦潦草草,一副白皮棺材,在茅草丛中挖个坑掩埋了事,当时看得她心直拎。

一夜,那亡故的女人托梦于她,说:“你帮我把儿子带大,他日后会有靠山的。他也会替你养老送终的。”她醒来想想,都到这地步了,还说什么养老送终,就是交给我一条小狗,也得喂它带它啊。没摘奶就抱来的,心口捂也捂热了。

于是,她尽心竭力照看这养子,比亲生儿还值钿,一把尿一把屎,一心要将这枝竹捧上天,并且早早把亲生女儿许配给了他。

“老丈母待郎,割辫系渗汤。”饥荒年月,自己老官饿死了,亲生女儿饿得皮包骨,她也落下一身病,但只要还能搜出一点米星糠屑,首先满足这个领养的儿子。日头长长,心思凉凉,她也曾一次次想起那女人关于“靠山”的说法,寻思“靠山”在哪里,究竟有无“靠山”在,“靠山”能否靠得着?想到最后 ,自己对自己苦笑了。哪有什么靠山啊,“三十夜望月亮”,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熬过饥荒,熬到了单干。“分家头一年,半夜起望天”,全家人一支心,脚筋牞直,指头当利箭,辛勤终于得到回报,日子有了盼头。小俩口婚后甜甜蜜蜜,生下一儿一女。

孰料好景不长。去年,女婿到江西做手艺,受人蛊惑去赌博,赌输了。腊月中旬,江西人逼他交赌债,否则,连同师傅师兄弟都不得起身返家。双方由口角继而斗殴,女婿受了重伤,同伴护送回来,到家三日就去了。当时一班表兄弟叫着喊着要去找江西人算账,被她制止了,说:“人已死,回不来了。不要再去害一户人家。”

算命先生说,男人走州达府,能文能武,但有“三场莫入”:赌博场,打架场,花娘场。你说只是去张张望望,不知人家已经落了名字账。唉,我把他养大成人费了多少心机,想不到他一步走错,落得如此下场……

拉车男子听见了老妇强忍不住的咽噎。

秋夜无风,除了几声蛐蛐的低鸣,人语声在静静的空气中听来格外清晰。突然,脚下踩着一团软绵绵的异物,绊了绊,急忙抬腿踢去,只见那异物在路面上翻滚了几下,化作一条灰褐色的蛇,歪歪扭扭快速穿过马路,钻进草堆里去了。

“是条狗屎扑!毒蛇!”男子一惊。

老妇回过神来,说:幸亏大哥眼亮!哦,其实蛇也怕人,人不惹它,它不会咬人的。

拉车男子有三十多岁,原是个老实本份的农民,平生见识不多,要不是听了老妇这番话,他甚至想象不出人世间还有如此复杂诞妄之事。而今夜踩着毒蛇、差点被蛇咬着的经历,就是一辈子难得一遇的惊险,或许可以成为他回家后和妻子父母以及邻居津津乐道三五天的话题。现在,他却轻易地拂去了毒蛇的阴影,脑子里像过电影般一遍遍回放着老妇所说的故事。是的,他也聆听过男人“不入三场”的古训,看到人家在屋里摆个小桌叉麻将,不时为输赢争得面孔赤紫,看到两对公婆由拌嘴而动拳,扯着头发好比水牛操角,通常见到这种场景,他会避得远远,绝对不会去轧闹猛。他没念过什么书,却生性温和而谨慎,虽有一身过人的力气,却从不在外招惹事端。他对这个世界不是没有想法,但遇事会按照戏文曲码对照、梳理一下,据此确定自己的行为准则。所以,他的人生路永远不会跑偏;当然,也始终跳不出祖先行走的轨迹。老妇所说的一切,引起了他无限的遐想和迷思,他觉得这户人家真是不幸,真是可怜!老天爷对她们是不是有点不公?对标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遭到飞来横祸的汉子,他也有反省,哪是对,哪是错,哪应该,哪不该,由此更坚定了自己的信仰:做人还是要以诚实为本。今夜,老妇给了他一个提醒。

在踢蛇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抬高车把,让车尾擦着路面,刹住车轮。顺便歇歇力,摘下车把上那个不知从哪弄来的军用水壶,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转身问那对母女要不要喝,都说不要。便稍事喘息,按下车把,继续赶路。

停顿片刻,老妇接上未尽的话头,又开始淡定的叙述。

女婿故后,娘囡联手牵养一双儿女。“女人持家,剩台摇车。”手头紧绷绷,才到海下贩点鱼虾卖卖。

今年初,邻村有人从香港回来,带来女婿父亲的问讯。原来这位亲家翁当过前朝的官,是偷逃出去的,不逃坐死,逃出去就回不来了,现在落脚香港做生意。此前亲家翁汇进3000元美金,被老祖父独吞,她得知后找当地村干部讲事,村干部问老祖父:“你都快进棺材了,要介多钞票做啥?”老祖父说:“我还有两个儿子。”村干部又问:“人家是自己儿孙重要还是兄弟重要?”老祖父又说:“他儿子从小送人了。”村干部批驳他:“人家替你养孙子,你当祖父的从头至尾没去望过一眼,说出这种话来,不嫌难为情!这样吧,要不要给你大儿去封信,让他自己作主处分?”老祖父这才无话可说,最后听从村干部调解,拿出一半给了曾孙曾女。

她和女儿又写信去告知亲家翁:女婿意外身亡,撇下小儿女一双,日子实在难过。亲家翁旋即又汇来2000港币,信里千叮万嘱,拜托她把孙子孙女带大,有困难,他会汇钱过来的。

听到这里,拉车男子大为感慨,说:世上竟有这等奇事!可见,戏文里讲的一点不差,好人总有好报!

八十年代,但凡有港台亲属,就好比抱上了摇钱树,跟之前沾上海外关系如同沾上瘟疫,全然两种景象。传言县城有个台胞归来,两个儿子为争相“赡养”老父,还闹得翻脸撸拳,大打出手。这对母女苦日子终于出头了,“小船靠在大船边,三日不用买油盐”,有亲祖父关照,两个孩子以后读书成长应该不必忧愁了。

孰料老妇又发出一声嘿嘿的淡笑:“靠山、靠山,也不过是一堵黄泥墙头,靠墙墙倒,靠壁壁坍。说是以后汇钱,望穿双眼。半年之后,总算收到一封信,夹了港币一千。方知他在那边已有妻室,家境并不富裕,汇点钱来,还是瞒着老婆的。加上这边两个兄弟争来夺去,也让他心寒。官前瞒天理,私下说真情。听他一番诉苦,我就叫他不必为难,哪怕点柴头、数米粒过日子,我也会把他两个孙子养大!白得衣食,不会上家堂,再不指望别人送麻糍当夜饭。做人,靠谁都靠不牢,只有靠自己。如果自己都靠不牢,菩萨也管顾不了!”

老妇说完,陷入了深深的静默,许久没再吭声。

拉车男子心头一震,又好比小学生听老师上了一课!

没看见月光下老妇脸部的表情。他也不知说什么是好,不免又有些惆怅,感觉生活并非像老戏演的那样都是大团圆结局。

“嬷,你说点高兴的事吧,别让这位大哥陪你难受。”右侧的女儿突然发话,打破了沉默的尴尬。

“是的,是的,看我这张婆婆嘴,尽说些让人心堵的晦气话……咦,大哥,你们村上有没有在重建老爷殿呀?”

“好像耳朵边也聒过几句,一些老太婆在筹划,要把三十年前敲掉的老爷殿重新竖起来。”

气氛顿时变得活跃。老妇说:“我正有个难题,也想请你这位大哥帮助出出主意。”

于是说起:小镇边大溪岸有一座乡主殿,殿中的乡主大帝,据说从前是统辖整个大西乡的老爷。本来早已废弃,靠了我的一个表嫂,四处募捐,花了三年时间才修好。我这位表嫂,当初生了一场大病,人瘦得像一张薄纸,风都吹得去。那天夜里,她梦见了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告诉她:多做好事有福报,你去把村里的乡主殿修起来,乡主大帝会保佑你平安无事。醒来就发心,要把重修乡主殿作为毕生事业,倾尽全力。人就是这样,心里有个念想,就有了精神头,她本来连脚步都挪不开了,那几年,却完全变了个人,好像什么毛病都没了,风里,雨里,募钱,督工,日夜奔走,一刻不歇。可是,等到大殿建好,了却心愿,一放松,身体却急转直下,没两个月就走了。说来不相信,那天我独自走在路上,耳边忽然听到她说话,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叫我一声小妹,说她走后不放心,思前想后,照管乡主殿只有托付于我,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这也是观音菩萨的意思,要我千万不可推卸。我在想,本来这也是做功德,前世作孽,今世还债,家里经历了许多事,在我手里也该有个了断。但女儿不赞成,说:老爷不灵,做好事没好报,何必掺和,没意思。要不,表嫂怎么就死了?我一时也有些疑惑,好人不长命,坏人魔世尊,菩萨显灵又体现在哪里呢?

“咳,嗯,这个么,依我看,应该这么讲。老话:心里无偏僻,不怕冷噎食。既然是修行积德,就应该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别考虑有用没用,取个心安便好。”拉车男子自己都没想到,此刻他竟能说出如此一番主见。受自己鼓舞,进而发挥:“现在各处寺庙都说有求必应,其实百姓百姓百条心,人心不足蛇吞象,菩萨纵使有千只手,哪里满足得了?”

“哦,这位大哥今天可帮我解开心结了!是啊,做人就做个心安。别的都是假的,空的。囡啊,你也要想开,凡事不可急躁。做母亲的把心放妥,小儿女才会活得健康、自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总有出头日子的。”老妇笑逐颜开。

后续的话题就是拉家常,轻松交谈乡间闲闻趣事。哪家的草鸡被黄鼠狼拖走了,黄鼠狼被某人用蒿草烟从墙洞里熏出来,剥皮卖了一元钱,吃了黄狼肉得了黄胖病,某人最终肝腹水死了……世间的因果报应如一道灵异之光,指引着迷途的羔羊,使人性不致于永远沉沦下去。设想没有了对因果报应的畏惧,不知道这社会将败坏到哪里去。

在这类琐碎的闲谈中,那个女儿居然也会不时插入只言片语。

一路经过的村庄都入睡了,不知睡梦中人都在想些什么,是否有人在说梦话,梦里在吃天星?偶而有一二声犬吠,在清旷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苍凉。

唯有头顶那轮木梳月仍不离不弃,一路相随。但月儿似乎听不懂人间的故事,表情始终冷冷……

到了平镇分手,男子对母女俩说:“认识你们是缘份。我叫XXX,住溪边黄,没别的长处,只有一身蛮气力。以后若有重头活,可以来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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