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冰冷的铁锈,沉重地涂抹在废弃“东原纺织厂”腐朽的骨架之上。风穿过空洞的窗框和断裂的钢筋,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碎纸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味、陈年的机油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冰冷气息。
恩秀蜷缩在工厂巨大铁门投下的阴影里,像一团被丢弃的、浸透了污水的破布。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至少,不是那种清晰的、可以描述的痛。身体像被拆散了又胡乱拼凑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尖叫,每一寸皮肤都火辣辣地灼烧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视野里是旋转的、模糊的灰暗色块。耳朵里嗡嗡作响,刘在宇那刺耳的声音仿佛还在回荡:“报警?哈!又不是没进去过,20分钟就出来了!法律?那是保护我们的玩具!”
她试图动一动手指,回应身体深处传来的、想要回家的微弱信号。指尖触到冰冷粗糙的水泥地,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这痛楚像一根针,刺破了包裹着她的麻木外壳。更强烈的剧痛瞬间从膝盖、从小腹、从脸颊、从被废弃水管反复抽打过的后背汹涌而来。她猛地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
“爸爸…妈妈…” 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眼泪混着脸上的尘土和凝固的血迹流下来,在冰冷的皮肤上划出两道滚烫的痕迹。家。那个小小的、总是充满无声手势和担忧眼神的蜗居。此刻,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必须回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撑起身体。手臂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刚撑起一点,剧痛就从肋下炸开,眼前一黑,整个人又重重地摔回冰冷的地面。脸颊贴着粗糙的沙砾,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不能在这里倒下。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天快黑了,这废弃的地方…谁知道还会有什么?那群恶魔…会不会折返?
她咬紧牙关,口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这一次,她不再试图用手臂,而是用身体笨拙地翻滚,像一只搁浅的鱼,艰难地挪动到一截半塌的水泥矮墙边。冰冷的墙面成了唯一的依靠。她用额头抵着粗糙的墙面,借力,一点一点,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往上蹭。每一次摩擦都带来新的痛楚,每一次发力都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汗水混着血水,浸湿了破烂的校服前襟。终于,她靠着墙,勉强站立了起来。双腿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芦苇,膝盖处传来的尖锐痛楚让她几乎再次跪倒。她死死抠住墙缝,指甲翻裂也浑然不觉。
家…在东边…穿过那片荒地…还有那条小河上的旧桥…
恩秀拖着仿佛灌了铅的腿,一步,一步,踉跄着向前挪动。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被踢伤的膝盖每一次弯曲都带来钻心的痛楚,让她不得不停下来,急促地喘息,眼前阵阵发黑。暮色四合,荒地上的枯草在风中摇曳,影影绰绰,仿佛藏着无数窥视的眼睛。远处几声凄厉的野狗吠叫,吓得她浑身一僵,心脏狂跳。她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模糊的地平线,那是家的方向。
那条熟悉的小河出现在眼前。浑浊的河水在暮色中泛着黯淡的光。那座简陋的水泥桥,平时蹦跳着就过去了,此刻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桥面冰冷粗糙。她几乎是爬着上去的,膝盖和手肘在水泥上摩擦,留下新的血痕。过桥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她死死抓住锈迹斑斑的铁栏杆,才没有一头栽进浑浊的河水里。冰冷的铁锈味钻入鼻腔。
下了桥,熟悉的、狭窄破败的街巷出现在眼前。昏黄的路灯已经亮起,在肮脏的路面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几个街坊邻居正站在巷口闲聊。恩秀的身影出现在巷口,瞬间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天啊!那…那是恩秀吗?”卖杂货的金大婶第一个惊呼出声,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哎哟!我的老天爷!这孩子怎么了?”拄着拐杖的朴阿婆倒抽一口冷气。
恩秀低着头,破烂的校服沾满了泥污和暗红的血迹,头发凌乱地贴在肿胀青紫的脸上,嘴角破裂,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布满触目惊心的瘀伤。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对周围的惊呼和议论充耳不闻,只是凭着本能,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巷子深处那个挂着“哲民修理”破旧灯箱的小门脸挪去。
邻居们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围着她:“造孽啊!这又是被谁打的?”“还能有谁…唉…可怜的孩子…”“看她爸妈…这可怎么得了…”“报警了吗?警察不管吗?”
这些声音钻进恩秀嗡嗡作响的耳朵,却无法在她一片混沌的脑子里形成意义。她只看到那扇熟悉的、油漆剥落的木门越来越近。门缝里透出温暖的、昏黄的灯光。那是家。眼泪再次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
修理铺里,美淑正坐在小凳上,就着工作台上那盏明亮的台灯,缝补哲民一件磨破了袖口的工作服。她的手指灵巧地翻飞,针线在厚实的布料上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聋哑的世界是寂静的,但这寂静里充满了她熟悉的“声音”——哲民敲打金属零件的沉稳节奏,旧电视机里无声闪烁的画面光影,还有她心中对女儿归来的默默期盼。墙上那面老旧的挂钟,时针指向了该回家的时间。美淑抬起头,望向紧闭的店门,微微蹙起了眉。恩秀今天回来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像水面的涟漪,在她平静的眼眸里漾开。
哲民坐在轮椅上,背对着美淑,正专注地修理一个旧电饭锅的底座。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油污和老茧,却异常稳定。金属工具在他手中发出规律的碰撞声。他刚结束一通电话,对方是隔壁五金店的老板,语气带着点施舍的味道,让他明天去拉一批报废的旧零件,价格压得很低。哲民心里憋着一股火,但又不得不应承下来。生活的重担像无形的磨盘,日复一日地碾压着他的脊梁。他需要这些废铜烂铁,拆出能用的东西换钱。他烦躁地放下扳手,转动轮椅,想去倒杯水。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向了临街的那扇小窗。
窗外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蹒跚的、极其熟悉又极其陌生的身影正艰难地挪近。
哲民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睛,身体前倾,几乎贴到了冰冷的玻璃上。
“恩…恩秀?!” 他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地挤出两个字。
美淑立刻捕捉到了丈夫肢体语言中强烈的异常。她猛地抬头,顺着哲民惊骇的目光望向窗外。手中的针线无声地滑落在地。
就在这一刹那,那扇虚掩的、油漆剥落的木门,被一只沾满污泥和血迹、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地、却仿佛耗尽所有力气地推开了。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
昏黄的灯光瞬间倾泻出去,将门口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影清晰地、残酷地勾勒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美淑手里的针线笸箩“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五颜六色的线团滚了一地。她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整个人从凳子上弹了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的眼睛瞬间瞪大到极致,瞳孔里映照着门口那个破碎的身影——那是她唯一的女儿,她小心翼翼呵护了十四年的花朵!此刻,那花朵被碾碎了,被践踏了,沾满了污秽和血!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结了她的血液。她张大了嘴,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极度痛苦、极度惊骇却无声的抽气声,像离水的鱼。胸腔剧烈起伏,却吸不进一丝氧气。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色彩都褪去,只剩下门口那团刺目的红与黑。无声的尖叫在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炸开,撕扯着她的神经。
“恩秀——!!!”
哲民的咆哮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瞬间撕裂了修理铺凝固的空气。那声音里蕴含的滔天怒火和撕心裂肺的痛楚,让门外探头探脑的几个邻居都吓得缩回了头。他几乎是从轮椅上扑了出去,双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才没有摔倒。他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转动轮子,金属轮毂与水泥地面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像一道失控的闪电冲向门口。
“谁干的?!告诉爸爸!是谁把你弄成这样?!!” 哲民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变形颤抖,他伸出那双布满油污和老茧的大手,想要触碰女儿,却又在即将碰到她脸上那片青紫肿胀的皮肤时猛地停住,仿佛怕自己的触碰会给她带来更多的痛苦。他的手指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怒火在他眼中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将一切焚烧殆尽。
恩秀的身体在父亲悲怆的咆哮和母亲无声的崩溃中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肿胀的眼睑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透过那缝隙,她看到了父亲因暴怒而扭曲的脸,看到了母亲无声地张着嘴、脸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剧烈抽搐的绝望模样。那无声的崩溃,比任何尖叫都更具毁灭性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她最后强撑的意志。
“爸…爸…妈…妈…” 她破碎地呜咽着,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那根支撑着她从地狱爬回来的弦,彻底崩断了。
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恩秀眼前猛地一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直直地向前倒去。
“恩秀!”
哲民惊骇欲绝,不顾一切地扑身向前,轮椅因他猛烈的动作而倾斜,差点侧翻。他伸出双臂,在女儿即将重重砸在冰冷水泥地的前一刻,险之又险地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恩秀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又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她软软地倒在父亲并不宽阔、还带着机油味的怀抱里,额头无力地抵着父亲粗糙的衣襟。剧烈的疼痛和极度的恐惧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蜷缩在父亲的怀里,放声痛哭起来。那不是小女孩委屈的啜泣,而是从灵魂深处爆发出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嘶哑、破碎,一声声,如同濒死小兽的悲鸣,撕扯着寂静的夜,也撕扯着父母早已鲜血淋漓的心。
“呜…他们…打我…好痛…真的好痛…爸爸…救我…妈妈…救救我…”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泪水、血水、鼻涕混在一起,浸湿了哲民的前襟,“…刘在宇…朴尚敏…还有…好多人…用脚踢…用水管…在…在旧工厂…他们…他们还说…报警也没用…说…说又不是没进去过…20分钟就出来了…呜哇——!!”
“20分钟…20分钟…” 哲民紧紧抱着女儿滚烫的、不断颤抖的身体,听着她断断续续、泣不成声的控诉,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刀子扎进他的心脏。怒火燃烧到了极致,反而变成了一种冰冷的、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门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黑暗,找到那些伤害他女儿的恶魔。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下颌的肌肉绷紧如岩石,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饱含着无尽的悲愤与无力。
美淑终于从那种窒息般的无声崩溃中挣脱出来。她踉跄着扑到女儿身边,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的双手剧烈地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如同触碰稀世珍宝般,轻轻捧起恩秀一只布满瘀伤和擦痕的小手。那手上沾着泥污,指甲缝里是黑红的血渍。美淑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女儿肮脏的手背上。她想尖叫,想质问苍天,想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那些伤害女儿的人,可她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张开嘴,无声地恸哭,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泣声。她的另一只手,痉挛般地死死揪住了自己胸前的围裙,用力之大,指节泛白,廉价的布料在她手中扭曲变形,发出不堪承受的细微撕裂声。
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紧紧依偎在冰冷的修理铺地面上。父亲的怀抱是唯一的庇护所,母亲的泪水是无声的哀歌。恩秀的哭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和因剧痛而无法抑制的颤抖。哲民抱着女儿,感受着她身体的滚烫和脆弱,心中的怒火在冰冷现实的浇灌下,渐渐沉淀为一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那里没有答案,只有吞噬一切的冷漠。那句“20分钟就出来了”,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作为父亲最后的尊严和希望。
美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哲民脸上那混合着暴怒与绝望的神情,以及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悲哀,让她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惧。她猛地抓住哲民的胳膊,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拼命地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而破碎的“啊啊”声,眼中充满了惊恐和哀求——不要去!不要冲动!求求你!为了恩秀,也为了这个家!
哲民感受到了妻子手臂传来的剧烈颤抖和那无声却震耳欲聋的哀求。他低头,看着怀中女儿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看着她肿胀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的愤怒。他抱着女儿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残破的身体为她筑起一道屏障。他缓缓地、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从他布满风霜、因极力隐忍而扭曲的脸上滑落,砸在恩秀凌乱的发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修理铺里,只剩下恩秀细微的抽噎声,美淑无声的泪水和急促压抑的呼吸,以及哲民胸膛里那颗被现实碾得粉碎、却仍在为怀中女儿顽强跳动的心。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邻居的议论,仿佛都被隔绝在了这扇油漆剥落的破旧木门之外。门内,是一个被彻底摧毁的家庭,在绝望的深渊边缘,无声地舔舐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冰冷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那盏昏黄的灯泡,在头顶无力地摇晃着,将他们相拥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巨大而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