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曦几乎不记得自己年幼的事情。但她确定,她不是洛城人。
她的家在边境。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应该也有十二三年了吧,那时她仍然年幼。阿爹带她外出,刚走了没几步,不知谁突然喊了一句:“快跑!胡人来了!”
她被阿爹匆忙粗鲁地抱起来,随着阿爹的步子被颠地一晃一晃,看见阿娘抱着弟弟从家里奔出来,看见远处烟尘席卷,一些人骑着马迅速逼近,也看见弯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就有人满身是血地倒下。
阿爹好像跑了很远,或者根本没跑出几步远,她记不清了,也不重要了,横竖他们被追上了。在胡人的弯刀划过来之前,阿爹扑倒在地,把她死死压在身下,喊道:“别动,别看!”
紧接着血腥味就伴着沙尘涌进了鼻腔。
她闭上眼睛,嗯,不动,不看。
应该过了很久吧。久到光都黯淡下去,久到马蹄声再次响起,再次带起一片沙尘后又重归寂静,她才从阿爹的身下爬出来。
阿爹从脖颈到后背,有一道深长的伤口。干渴的黄沙吞了鲜血之后,也染了些褐色。她看看阿爹,又抬头往远处看看。一大片尸体当中,好像有个小孩是她的弟弟。
时隔多年,她都记不清那时她是什么心情了。哭了吗?好像没有吧。她好像回家看了看,没什么粮食了——大约都被胡人抢走了吧,最后也只在阿爹的身上找到了两块干粮。
往前走,往前走。她都不记得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黄沙里走了多远,最后又渴又饿又累,跌倒在黄沙上,意识模糊的时候,一双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她面前。
是个男人的声音,带着点惊讶:“这么小一个丫头,是从那边过来的?居然能活?”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可不简单。不如带走吧。”
“那就带走。”
那两个男人救了她,带她赶了好远的路,把她送到了一个简陋破旧的房子里。她朝里看了看,里面好多小孩子,全身脏兮兮地,或沉默或惊惶。
她又看看那两个男人,这里以后是她的家吗?
其中一个男人笑了,脸上的刀疤让他的笑显得相当狰狞。他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道:“你没家了。”
那之后,有人来教他们武功。还有杀人。他们饭菜里下了毒,每每发作起来,都是锥心蚀骨,痛不欲生。那男人看着他们在地上打滚哈哈大笑:“想要解药,就乖乖听话,不然就等着活活疼死!”
他们只能听令杀人。她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有多大,能有多大?记不清了。记不清了。
只能记得她把匕首插进那人的咽喉,再轻轻一挑,就带起一片艳丽的血花。那人捂着喉咙倒在地上,眼里流露出无尽的恐慌,拼命地挣扎着,却渐渐没了生息。她就站在一旁看着,擦擦脸上溅的血,看着那人眼里的光一点点熄灭,才突然坠下泪来。
“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她蹲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无声地哭。
再后来,她也不记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了。数不清了,计数太累了。她不能再把他们当人看。若是想到他们都有亲人,都笑过哭过,都是活生生的人,她的刀就不快了。
那就不当人看了。都是虫子。都是虫子。
最后,他们三百人即将毒发,男人只拿来了三颗解药。谁能拿到,谁就能活。
她是第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男人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丢了一颗解药在地上。她吞下解药,回头看了眼那些同她一起长大的人。嗯,不是人,只是虫子,她只是踩死了一堆虫子。她糊着一身虫子的血,接过那男人递来的一套黑衣黑靴。
“恭喜。你合格了。”
她终于成了奉天楼的杀手。接单,杀人,拿银子。她会穿上黑衣黑靴,戴上黑色面具,用黑巾蒙面,再戴上黑色的兜帽。全身都融进黑夜里,只剩下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就是那个时候吧。就是在胡人毁了她的家之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成了一只在黑夜里游荡的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