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玻璃球里的人

郑重声明:本文为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父亲自首后,我的人生开始被改写,耳边时不时传来“那是杀人犯儿子”类似的话,除此之外,我也变成他们嫌弃和欺负的对象。

那日下午放学,我走出初二(5)班,总觉得身后跟着不少人。这是我头一次来镇上上学,不一样的目光让我低头、弓着身子一直往前走,距离新的家还有一些距离。

我经过无人的巷子,光被两边的墙挡住。两头冒出几个同班同学,其中有一个我认识,是我的发小李贵。他手里拿着几颗生鸡蛋,向我丢来一颗。

那颗生鸡蛋猛地砸在我头上,满脸鸡蛋清的丑态被他们疯狂嘲笑。李贵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嘴巴时不时吐出吐沫星子。我想大骂他一声,可他却一个劲地喊道,你父亲就是一个杀人犯,你别以为你换个地方我就认不出你来。我耳边嗡嗡作响,很多种声音:惊讶、恐惧、嫌弃以及愤怒。我没有多做解释,朝巷子反方向挤出人群。人群中有一个人推了我一下,露出嫌弃的表情。我没有回头,迅速往家里跑。路上的人仿佛都在对我指指点点。我太渴望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他或者她可以封锁住全部的消息。可让人绝望的是——没有!

这已经是我换过的第三个学校,从隔壁的村子再到镇子上,我那可怜的母亲为我搬了三次家。

我跑到家门口,强挤出微笑,推开门,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从厨房传来。我立刻冲进厕所,洗着这张像极我父亲的脸,然后嘴角上扬,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母亲听见声音朝我喊道,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我走出来,瞧见母亲从厨房端出一盘菜。她像往常一样说着相同的话:菜在桌上了,趁热吃。以往我都会说,好的,但今日我只是点了点头。

母亲又出去上班了。她走到门口,准备打开门。我喊住她,妈。她回头,眼睛眯成缝朝我望来。我摇了摇头说,没事了。她弓着腰问我,真的没事?我紧握双拳,点了点头。她说,那我走了。我朝她挥手,直到她身影消失在我面前,我才放声大哭。在那一刻,我胃口全无,盯着母亲在桌上留着我爱吃的番茄炒蛋,眼泪一滴又一滴地击打着桌子。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等肚子冒出声音后才开始吃饭。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视线落在父亲自首前给我买的那一袋玻璃球,那曾是我喜爱的玩具之一。在小时候,我、李贵和陈耀经常玩玻璃球。我们在洞的几米距离用脚划了一条约莫两米长的线。李贵称玻璃球为弹珠,并想着一些奇怪的玩法。我们想到的玩法各种各样,至今的玩法不知道是我们商议多久才决定下来的。陈耀是个急性子,挖好洞之后,就让我们开始猜拳。赢的那个人先站在那条线上抛玻璃球,将对手的玻璃球全部弹到线外便算赢,而先进洞那一人可以随机选择一个对手进行攻击,往往我会选择陈耀,因为他个头小,又真打起来他也占不到我多少便宜。

而在这种游戏规则下,先发的那个人会尽自己所能抛得离洞近一些——李贵心眼较多,他会瞄准对手的玻璃球,将离洞近的对手撞到不远处。

那时的我们话题都离不开玻璃球,然而我与陈耀的矛盾不知在何时已经种下。

当我再次看着父亲送给我那袋玻璃球时,我的内心像长满枯草,往哪走都是一场孤寂。在无人的房间,满是苍白的墙壁,时不时散发着油漆味,这里算起来已是我第三个家。

我打开袋子,再次望向那一颗雪白的玻璃球。记得第一次将它捧在手里时,我感觉外层那几条雪白的纹路正朝着某一个方向移动,为了证实我没有看错,我每天早晨都会盯着它看几分钟再去上学。事实证明,我没看走眼,它身上的纹路的确在移动。我在想,难不成这正是我父亲送这一袋玻璃球的目的。我从没听说过哪一个玻璃球身上的纹路会自觉移动,为了找到类似的玻璃球,我逛了好几家商店,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我想,父亲定为我跑了许多地方。想到这,我越发地对不起父亲。

我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间的灯,从五年前开始,我对玻璃球兴趣全减,这还是我头一次在夜晚拿出这颗玻璃球,其表面纹路又往同一个方向移动,好像在慢慢汇聚。我不知道盯了多久,感到有些疲倦,便握着那颗玻璃球躺在床上。

我打了几个哈欠,再次看向玻璃球时,发现纹路汇集成一个女孩的背景。那女孩说,你能瞧见我的世界吗?我盯着漆黑的房间,喊了母亲几声,但屋里没有其余的声音。母亲偶尔夜里会出去干一些活,有好几个凌晨,我听到厕所冒出水声,走近却闻到一股臭味,待水声停了之后,门打开那一瞬间,我才瞧清母亲那张憔悴的脸。

然而,此时未到凌晨 ,母亲定没有回来。

女孩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只见她身边出现几道月光,随着光底下冒出几棵大树。我说,你是谁?她说,我没有名字。我手不自觉地颤抖一下,将玻璃球放在灯光下。她个子与我差不多高,留着到肩的头发,穿着白色连衣裙。我说,你是鬼吗?她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问她,你在这里多久了?她说,不记得是四年还是五年了,好像是在你父亲买到我的那一年。我说,那应该差不多五年了。她说,对了,你叫什么,可以和我交朋友吗?我高兴地盯着她,喊道,真的!我已经许久没听到“朋友”这个词了,我渴望有朋友,比荒漠里的人渴望得到水一般。

她说,当然是真的,我还可以帮你实现一个心愿。我想了想,说,那可以帮我痛扁李贵一顿吗?我早看他不顺眼了。她说,好。接着,她挥了挥手,李贵便被绑在树上。她转过脸来。我惊讶地退后两步,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父亲。我喊道,爸,你怎么在这里?父亲说,孩子,我知道他今日欺负你了,你想怎么做?我盯着被绑着的李贵,朝他喊道,给我道歉。李贵摇了摇头说,我凭什么道歉,你们是杀人犯,我凭什么给你们道歉,别以为那件事我不知道,你父亲就是因为你才杀死陈叔叔。父亲朝他吼道,你给我闭嘴。李贵冷笑道,怎么,你还要把我杀了吗?父亲立刻冲上去,掐住李贵的脖子。我连忙拽着父亲的衣角,说,爸,别这样,我只是想让他给我道歉。父亲松开手,说,罢了,让他走吧,日后他再欺负你,我定不轻饶。我想了想,边给李贵松绑边说,其实,当年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李贵推开我,朝我踹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膝盖被树枝刺穿。我连忙喊疼,一阵脚步声后,房间的灯亮了。母亲的声音在我耳边回荡:你怎么了,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我睁开眼睛,房间被光笼罩着。我说,妈,你怎么在这?母亲说,天都亮了,你该起来上学了。我不情愿地扫了母亲一眼,发觉那颗玻璃球不在手中。我立刻找借口支开母亲:妈,你先出去,我换一下校服。母亲起身离开。我连忙翻了一下房间,那袋玻璃球在我抽屉里放着。我打开袋子一看,幸好它依然存在,但我不放心,将它从袋子里拿出来放进口袋。

我收拾好书包后,准备去上学。母亲递给我一个三文治和一瓶牛奶,说,别忘了吃早餐。我点了点头说,好。

我背着书包,走到门口。母亲问我,对了,昨晚你怎么不去上晚自习?我想了想说,太累了,昨晚睡着了。母亲说,那你先休息好,还有别落下功课。我朝母亲挥了挥手,一步又一步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又经过那个巷子口,李贵早在前方等候。他瞧见我,连忙带两个人围过来。我说,请你让开。他说,昨晚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人是你找来的。我说,什么鸭舌帽?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抡起拳头警告我:还敢和我装,是吧。我喊道,我没有。他挥起拳头朝我砸来,我连忙低下头,只听见他叫了几声。我瞧见眼前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它低着头,我无法看清他的脸。我连忙问他,为什么帮我?他没有说话,朝李贵那边追去。

他是谁呢?我想了一会,只听见口袋里传来那个女孩的声音:是我让他来的。我说,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女孩说,我也是受人所托,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说,受谁所托?她扯开话题,说,上课时间快到了,你先上课。

我跑到学校门口,穿过保安亭,铃声便响起来。我的教室在三楼,连忙冲到楼梯,可没想到李贵却站在那里等着我。他说,我就不信,那个男人还能跟进学校来。我知道寡不敌众,连忙朝着反方向走。

保安瞧见我,喊道,上课时间,你跑哪去?我不顾一切,冲出校门口。这种事,我不是第一次干。

从五年前的那一天之后,我过的每一天都像是在逃亡,每一次回家都是受着伤回来,母亲总是流着泪帮我处理伤口,然后重复着说,他们再欺负你,我们就搬家。这五年来,搬了三次家,可让我感到失望的是:能逃到哪里呢?到哪不是背着骂名。我真的倦了,甚至开始产生恨——恨我、恨李贵,更恨这世间。我想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生活。改一个名字,换一种人生,可以吗?这个问题我问过母亲,可她只是微笑着对我说,再等一等,等妈妈赚足学费,我们就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大城市,好不好?我总是期待,却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我挥着泪跑回家,门没有锁,像有人来过。我喊了母亲几声,无人应答,来到厨房,瞧见桌上有两个茶杯。家里好像来客人了,会是谁呢?我叹了一口气,将茶杯收起来。拿出那个玻璃球看了一眼。女孩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说,你怎么知道?她说,你是不是想离开这里?我点了点头,将她捧在手心。她说,那你收拾东西,等今晚我带你住进玻璃球中。我连忙找来行李箱,当我准备收拾时,却想到母亲。

她问我,你在想什么呢?我说,我不能让我母亲一个人在这。她说,你放心,我会接她过来的,到时候你们一起住进玻璃球。我说,真的吗?她说,我不会骗人。

我相信她说的话,开始收拾行李。到了晚上,玻璃球出现一个漩涡。她说,你顺着进来吧。我提着收拾好的行李箱走进去,里面此时已是深夜。她依旧背对着我,那张始终看不到的脸让我充满好奇。我问她,这里是?她说,你想这里是哪里便是哪里。说罢,她挥了挥手,眼前便出现一座房屋。屋子我十分熟悉,是我从小出生的地方。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只隐约听到一个声音:你就放心住在这儿吧,这里始终是你家。我叹了一口气,门前那两棵柳树还没枯萎。我推开沉重的铁门,瞧见母亲在院子里扫地。我说,妈,你什么时候来了?她说,叫你半天不醒,我便进来了。我疑惑地对她说,我睡着了?她说,你什么时候不是睡到太阳晒屁股。我说,妈,我不想去上学。她说,那不行,不管去哪里,学业可不能落下。我拉着行李,有些抗拒。母亲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走了几步。我望着院子里的秋千,儿时父亲常常晃着我。我说,妈,他出来了吗?母亲说,你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他,当年的事情他不是让你忘了吗?我摇了摇头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他是不是不想见我?他一定也在怪我吧。母亲搂住我说,他是你父亲,不会的。我叹了一口气,说,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我走回房间,客厅里的一个箱子堆满玩具,里面多数是他给我买的。我坐在沙发上,想起小时候骑在他头上拔着他的头发,他始终笑着将我举得很高很高。他没什么脾气,只要我一闹他便想着办法哄我。我想,他一定在某一个地方责怪我,可我许久没见到他了,说不定他变成连我也认不出来的模样。

你这是哭了?那个女孩不知道在哪里说话。

我说,没事,想起一些往事了。

她说,傻孩子,好端端哭什么呢。

她说这句话时,像极我父亲。

我说,没事。

忽然,眼前的场景一变,变成游乐园。

我说,这里的场景可以随着你的意识而改变吗?

她说,不对,是随着你的意识。

我说,怎么可能,我刚刚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她说,那往事里是不是有游乐场?

我点了点头,因为看到玩具我联想到八岁那年生日与父亲坐过摩天轮。那天,他将我拽得很紧,生怕我摔下去。而眼前的游乐园,没什么人,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摩天轮静静搁置在原地。我说,你坐过摩天轮吗?她说,没。我说,你能让它转起来吗?话语刚落,摩天轮便转起来。我说,我陪你坐一会儿。她说,好。我慢慢坐在摩天轮上,可依旧没见到她。我说,你人呢?她说,我不能见你。我疑惑地问:为什么?她说,你也不想我见你吧。我说,没有。她说,你现在在这里,好吗?我想了想,说不上好,但总比被人欺负好。她似乎知晓我心里想的一切,说,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人欺负,对吗?我说,不错!没有人会喜欢被人欺负。她说,那你这算不算逃避?我说,不逃避,我还能去哪?难不成我又一次告诉我母亲,让她再搬一次家。她说,你看看东面。我望向东面,瞧见一名清洁工正在清扫大街。我隐隐约约瞧见她的脸,那张脸与母亲一模一样。她穿着清洁工制服,弯着腰,将垃圾扫进垃圾铲。我说,那个是我母亲?她说,你再看看西面。西面的场景与东面完全不同,方才东面的场景是黑夜,两旁的路灯都亮着,而此时西面是白天,我瞧见母亲穿着外卖员的衣服,正骑着车快速穿过一条巷子口。忽然对面冒出一辆逆行的电动车,她来不及刹车,正好被撞倒在路上,那个逆行的是一个男人。他看见外卖倒在地上,连忙扶起自己的车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说完,他便骑车离开。母亲在后面朝他喊道,你赔我车 ,赔我这些外卖。可男人的身影早消失在巷子口。她蹲在一旁,捡起被撞倒的快餐盒,眼泪一滴又一滴落在地上。街上行人匆匆,可无人上前询问更无人帮忙。她弓着腰,将电动车扶起来,拿出手机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道歉。

我忍不住朝她喊道,妈。可母亲听不到我的声音,仿佛她只是躺在记忆的长廊里,和我隔着一个又一个空间。女孩说,你都知道了吧?我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女孩说,要不你回家看看。说罢,女孩一挥手,眼前场景又开始变化。我瞧见母亲正在厨房敲着鸡蛋,碗里有两个鸡蛋慢慢融在一起。她将鸡蛋壳丢在垃圾桶,又开始剥着番茄的皮。我慢慢走近她,说,妈,让我帮帮你吧。她说,不用,你快去写作业吧,把落下的功课补上。我说,妈,我不想上学了。她回头看向我,额前的头发泛白,眼睛眯成一条线,皱纹挤到一块。她问我:你说什么?我愣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她瞧我不说话接着说,你是不是在学校又被人欺负了?我连忙说,没有。她说,那你怎么不想上学,你这个年纪不上学你能干什么?我说,我可以帮你送外卖,帮你扫大街。她说,你还小,不知道这些工作不容易。我说,妈,我知道。她朝我吼道,好好学习,算妈求你了。我转过身,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不自觉地流。

快到晚饭时间,母亲朝我房间喊道,菜我放在桌子上了,你趁热吃。我说,好。我拿出课本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开门声。母亲又离开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几面白墙。

我一个人吃饭、看书、睡觉。我想,这一切没什么不同。


“小殊,快醒醒。”

我好像听到母亲的声音。

“妈,是你吗?”

“是我!”

“妈,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

眼前是一片透明,我想我还在玻璃球中。

“你给我醒一醒。”

我感觉自己的身子被晃得厉害,有一双粗糙的手紧紧拽着我。我使劲挣扎着,在我手上有一颗眼泪。

我心一阵痛,耳边响起女孩的声音。她说,你出去吧,你母亲不想你一直留在这里。我说,为什么,她不愿与我一起吗?女孩说,你去问她。女孩推了我一把,我的身子被母亲拽出去。

我坐在床上,睁开眼,瞧见母亲正在为我收拾东西。我说,妈,我自己来。她催道,你快去刷牙洗脸,早餐我给你放书包了。我点了点头说,好。她在我身后轻声问道,昨天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我连忙摇头,说,没有。她说,那你怎么不去上课呢?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就是昨天有点闹肚子,然后回来躺了一天。她说,那怎么不跟班主任说。我说,忘了。她说,那今天好了吗?我说,好了。说完,我便去刷牙洗脸。

过了一会儿,我冲进学校,迟到十分钟,被保安记名。我连忙跑到教室门口,停住脚步,历史老师正在上课。我敲了敲门,说,老师,我迟到了。历史老师戴着眼镜,瞪了我一眼,说,在门口站着吧,别影响其他同学。我站在门口,隐隐约约听到同学们的议论声,他们仿佛都在说我是杀人犯的孩子。我叹了一口气,想往反方向走,但想了一会,还是选择留下。当下课铃声响了之后,历史老师让我去一趟办公室。我来到他办公桌旁,他办公桌两侧坐着班主任和数学老师。他朝班主任看了一眼说,林殊,是你班的学生吧?今天迟到了。班主瞄了我一眼说,你真行,昨天逃课,今天迟到。我说,老师,昨天我有点不舒服,来不及和你请假。班主任叹了一口气说,不舒服就算了,让他回去先上课吧,接下来两节是我的课,我盯着他。历史老师这才松口:行,你把他领回去吧。班主任站起来,微笑着说,你课后把昨天的笔记补回来。我点了点头。

上课铃声响了之后,我一直跟着班主任身后,一旁的同学都看向我。李贵跑出来喊道,老师,他爸可是杀人犯,你要防着他。班主任瞪了李贵一眼说,你好端端的不学习,管别人这么多干嘛?李贵又说,老师,我和他在同一个村子长大,他爸是不是杀人犯,我很清楚。班主任说,行了,上课铃声都响了,你管别人干嘛。

我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上午放学后,我迅速冲出教室,生怕李贵对我紧咬不放。可他却似疯狗一般,在身后追着我。他边捡起石头,边朝我骂道,你以为你能躲掉吗?陈叔叔的死,你和你爸逃不了关系。我听到陈叔叔,速度变慢一些,嘴里不停喘着气。他们三人追上来,将我扑倒在地。当李贵准备抡起拳头时,他身后出现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他拽着李贵的手,说,放开他。李贵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我看见那个男人的脸,他脸上虽多了两条疤,但面孔和眼睛我都认得出来。他正是我父亲!李贵似乎也认出来,连忙退后几步。李贵喊道,他就是那个杀人犯,我们快逃。那个男人瞧了我一眼,转过身。我喊了他一声:爸,是你吗?他摇了摇头说,你认错人了。

我连忙站起来,追过去,可没一会工夫,他便消失了。

我没追上他,连忙冲回家。家里的大门没锁,母亲刚好从屋里出来。她看见我说,菜炒好放在桌上,你趁热吃。我说,妈,我爸是不是出来了?母亲眼神闪烁,摇了摇头说,哪有,你爸,没出来,你定是认错人了。我连忙说,一定是他,只不过他脸上多了两条疤。他一定在里面受了不少苦,是我害了他。母亲搂住我说,当年的事情不怪你,你怎么还放在心上呢?我说,妈,一切都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难道不是吗?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搂住我。

五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那一天比往常还要闷热,我和陈耀在他家门前因玻璃球打了一架。陈耀个头比我小,被我压在地上,但他丝毫不讲理,骗了父亲送给我的那几个玻璃球。我伸手抢回他手里属于我的玻璃球,却被他推倒在地。他使劲往屋里喊,爸,有人打我。陈叔叔从屋里跑出来,我抢回玻璃球连忙往家跑。陈叔叔在后面追着,他满脸通红,身上时不时冒着酒味。

陈叔叔在酒吧当服务生,整日都醉醺醺的,此时更分不清他是否还醉着。我一直往前跑,跑了差不多十分钟便到家门口。我停下来准备进屋,却被陈叔叔扑倒在地,他膝盖压在我身上。我使劲挣扎,一旁滚热的沙子硌着骨头。陈叔叔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是不是你欺负我家陈耀?我说,没有。他掐着我的脖子喊道,我都瞧见了,你敢说没有!父亲走出来,瞧见我被陈叔叔掐着脖子,连忙喊道,你给我住手,有什么事冲我来。我连忙喊道,爸,救我。父亲急了,连忙冲过来。陈叔叔掐着我的脖子,喊到,站住。父亲停在原地,看着他说,到底怎么回事让你跟一个孩子过不去。陈叔叔喊道,他欺负我家陈耀。我连忙解释:爸,我没有,是陈耀骗我的玻璃球。父亲说,老陈,我们都是多年朋友了,你看这事不如就算了。陈叔叔摇了摇头,说,怎么算,要不你送我一瓶酒怎么样,你家里有没有?父亲朝屋里喊了母亲一声,快给老陈拿瓶酒出来。母亲听到声音,从二楼打开窗往下看。他瞧见我被陈叔叔压在下面,连忙喊道,姓陈的,放开我儿子。陈叔叔抬起头看了一眼,父亲迅速朝他撞过来。他被撞到不远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父亲。父亲将我扶起来,让我先进屋。陈叔叔朝父亲扑过来,两人缠打到一块。陈叔叔的手从后面锁住父亲的脖子。我望了一下四周,拿起一旁的红砖使劲敲着陈叔叔的手。他手破皮,冒出血,连忙松开。父亲拽着他的手,喊道,老陈,不打了,行吗?陈叔叔摇头,翻身压住父亲。母亲拿着一把铁铲从屋里冲出来,见父亲被压着,连忙朝陈叔叔头部打去。陈叔叔手捂住头,疼得大叫。父亲起身,使劲推了陈叔叔一把,他没站稳,摔了一跤,脑袋磕在门槛石上。父亲见他捂住脑袋蜷缩在地上,后脑勺溢出血,连忙走过去。他瞳孔放大,后脑勺的血一直在流。母亲吓得丢掉铁铲,轻声说,刚才我打的地方好像是在后脑勺。父亲摇了摇头说,不是的,是我推他撞到的,你先带孩子回屋。我说,爸,陈叔叔他……父亲立刻打断我,朝母亲吼道,你们先回屋,这里由我处理。母亲立刻拽着我的手,迅速回屋。我站在门后不肯进去。母亲便关上门。我瞧见父亲伸手探了一下陈叔叔的鼻吸 ,连退几步,站在原地看了看四周。他脸色苍白,神情凝重,双手拿起铁铲,用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我说,妈,爸爸在干嘛?母亲没有说话,只在原地摇头。我朝父亲喊了一声,爸爸,你怎么不进屋?父亲缓缓向我走来,微笑着说,小殊,这是爸爸的责任,你先回房间,好不好?我说,那你呢?父亲说,我要给他们一个交代,要离开一段时间。母亲看向父亲说,真的是因为你推的才……父亲点了点头,说,不错,我仔细看过了。我缩在门后,摇了摇头说,爸爸,你要离开多久?父亲说,还不知道,但爸爸答应你,每个月给你写信,好不好?我眼泪冒出来,摇了摇头。母亲拽着我说,小殊,我们回去吧。我甩开母亲的手,缩在门后盯着父亲。他又捡起那块红砖,用手使劲按了一下,然后朝我挥手说,小殊,你一定要在家听妈妈的话,好吗?我喊了一声:爸!父亲没有回头,转过身打了两个电话。不一会儿,父亲便被一辆警车带走了,至于去了哪儿,我全然不知。

父亲离开后,我时常向母亲提起父亲。

母亲在每一个月接到父亲的信,都拆开读给我听。我认得他的字迹,不过每一次来信只有短短几行,但每一行都透露着他对我和母亲的关心。我也时常给他回信,偶尔隔一个月会让母亲帮我带信给他甚至恳求母亲带我去看望他,可母亲从不带上我,还跟我说,你爸说等你长大或者考上省里最著名的高中便见你。

之后,我从没见过父亲,而父亲自首后,村里人瞧见我和母亲都远远躲着。陈家的亲戚时常来我家闹事,还将贵重的物品一个又一个搬走。我总在不经意间想起那天,责怪自己——如果我不去抢回那几个玻璃球,这一切会不会就不一样,父亲也不会因为我误杀陈叔叔。


我又一次盯着玻璃球看,母亲又去上班了,这一次她不知道去了哪一个街道。我关上灯,试图进入玻璃球的世界,可依旧无法进入。我想,那个女孩是不是不在了?我仔仔细细盯着玻璃球看,上面的纹路又一次开始汇聚。我朝里面喊道,你在吗?她说,我在,但我不能让你进来了。我说,为什么?她说,我的主人回来了,他此时就住在里面。我再一次盯着里面看,我瞧见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他脱下帽子,摸着自己圆溜溜的脑袋,双手举起铁铲,铲着一旁堆成堆的沙。他似乎察觉到我的存在,朝我挥了挥手,说,小殊,你长大了。我说,爸,是你吗?你怎么不让我去看看你,你过得好不好?他说,还好,爸只是在里面五年,很快就过去,不算太坏。我指着他脸上的疤,说,可你脸上的疤是怎么回事。他摇了摇头,转过身,说,没事,小伤。说完,场景一转,我瞧见几个人扑在父亲身上,他们和父亲缠打在一块,其中两个人拿出小刀,各往父亲的脸划去。我朝父亲喊道,爸,放开我爸。我瞧见父亲满脸是血,他连忙捂住脸,朝我微笑着说,小殊,我没事,你回去吧。

“小殊,快醒醒。”

“林殊,你给我滚出来。”

“你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很暖,从床上坐起来。母亲“嘘”了一声,轻声说,外面有人找你,像是在闹事。我说,谁?我听到几个人的喊声,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是李贵。我想了想,让母亲给班主任打了一个电话。母亲点了点头,拿出手机打了一个电话。李贵在外面喊道,林殊,你和你爸不是很神气吗?怎么躲着不敢出来,我告诉你,这几位叔叔与陈叔叔都是好友,你们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吧。我紧握拳头,往外瞧了一眼,门被敲得很响。母亲打完电话,往前面走了一步。我喊住母亲,妈,别出去。母亲说,这样一直躲着不是办法。母亲又往前走了一步。我连忙起身,说,妈,你等等,等一会再出去。母亲没有回头,一直往前走。我缩着身子跟了过去,躲在门后。母亲缓缓将门打开,我探出头瞄了那几个人一眼,其中陈耀也在。他冲出来,朝我和母亲喊道,原来你们躲到镇上来了,难怪找不到你们。李贵说,是吧,要不是阴差阳错与我同班,说不定真被他逃过去了。母亲说,你们想做什么,他已经被判刑了,你们还想要什么!陈耀吼了一声,凭什么死的人是我父亲,他不用死,凭什么!李贵跟着喊道,我看,别跟他废话,先教训一下他们,我就不信他不出来。

除了陈耀、李贵还有五个大人,这些人我好像在村里见过,但隔了几年,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对面那户人家听见动静走出来看热闹,我瞧见很多人挤在街上,那道墙后面时不时冒出人来。我冷笑一声,探出头对陈耀说,当年若不是你抢我玻璃球,会变成这样吗?陈耀低下头,叹了一口气。李贵见状说,就因为几个玻璃球就杀人,这也太可怕了。

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你们要找的人是我,不要为难他们。

我瞧见他挤在人群里,戴着那顶鸭舌帽。

“是他,就是他杀死我爸。”陈耀指着他。

那几个大人朝他扑来,其中一个人说,快看看他有没有带武器。

母亲站出来说,求你们放了他,他在里面已经受了不少苦。我的身子僵硬,脚迈不开来。

李贵指着我骂道,我看这一家子都是杀人犯。

我缩着门后,捂住耳朵,但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在喊疼、母亲在痛哭。这两种声音在我耳边循环。我紧咬牙关,跑回厨房拿出菜刀,指向他们,喊道,放开我父亲。父亲看向我,喊道,小殊,听话,把菜刀放下。那几个大人瞪着我说,你们看,杀人犯的儿子拿着刀。母亲缓缓向我走来,紧握着我的手,说,放下。我松开刀,痛哭起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班主任来了。他瞧见李贵,连忙喊道,李贵,你居然带人围了林殊的家。李贵连忙解释道,老师,我没有,是他们。父亲挣扎开来,脱下鸭舌帽,挡在我和母亲面前,说,我的确是杀人犯,但我已经受到惩罚了,请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家人。

父亲像一座山立在我和母亲的面前。我缓缓站起来,跨过门槛,班主任看了我一眼,朝我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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