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都说小孩子小的时候是没有记忆的，但我仍记得我四五岁时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家境不太富裕，拥有自闭症的我更是让家里雪上加霜。爸妈要外出打工维持生计，我先是被送到奶奶家，又被送到舅舅家，像皮球一样被人踢来踢去。
妈妈狠心拉下那几分薄面，我又被送到外婆家，我站在院里看着爸妈推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无论我怎么哭闹，都始终唤不回爸妈推着自行车离开的背影。
太阳很快就落下了，只留下月亮在小院里清冷地挂着，那天外婆握着我胳膊的那双大手很硬，握得我生疼。
外婆家傍着条河，还倚着条从水库到河的小溪。
夏天的早上可以在山楂树上拾捡刚蜕皮的蝉，可以在河边柳树的根网里捉些河虾，或者在小溪里罩些鱼。
1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便一直借住在外婆家，院里的人，好像都不怎么喜欢我。村子里和外婆一般岁数的老人们总是来找外婆闲聊，我只是低头，从来不敢说话。
有天吃过晚饭之后，家里比我大几岁的小哥突然哭闹着跑了进来，看上了孙奶奶家里给孩子捉的蜻蜓。“如果我帮小哥抓到蜻蜓，小哥一定就不会再像其他人一样那么想我了。”我内心暗自思索着，嘴上却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儿地瞅着小哥。
“你去给我抓！”小哥拿手指着，斜睨着打量我，随后又抓着我的手带我跑了出去。我其实是很怕那些昆虫的，但想讨小哥的欢心，或许，准确的来说，是想讨全家的欢心。
“真是蠢货，不知道奶奶留着你干什么”，小哥推开我刚刚抓蜻蜓时磕破的手，径自走到前面去，“小哥……天黑了，要不，咱们先，先回去吧”，“你哭什么，没抓到蜻蜓是你的错，你还想回去？”小哥依旧径自在前面走着，他的步子走的突然大了起来，又跑了起来，“小哥，我错了，我跟不上了，天黑了，你等等我。”我急得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喊，深一脚浅一脚。
那天晚上我摔了好几次跤，磕破了很多地方，可是我不敢停下脚步，怕一停下，就跟不上小哥了。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再次被丢下了。
天很黑很黑了，不知过了多久，外婆拿着手电，不停地喊着囡囡，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我走过来，手电映着老人花白的头发，还有满脸的细纹，甚至照到了脸上的一小块一小块的黑斑，我哇哇大哭。
2
豌豆糖粥是关于外婆的记忆中比较幸福的一回。
在当时穷乡僻壤的外婆村子里，几乎每天每天，每餐每顿喝的都是掺上野菜的汤。我年纪最小，也最不懂事。一点滋味也没有的野菜汤我当然不肯喝，却也不敢抱怨。每当我看到摆满桌子的野菜汤时，总是蹙着眉头低头闷声吃馍馍，其他人却从来也只是淡淡看我一眼。
不知道外婆从哪里打听来的，从北方农场返乡的职工的家属那里，用一捆扎扎实实的柴火换来了一小袋小米。常听小哥抱怨好几次，外婆也不会把那袋小米拿出来给小哥煮上一碗。
靠着那袋小米，我度过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
外婆有只大瓦罐，口大底浅。每次夜深，外婆总会轻手轻脚地出去，把淘好的小米放在罐子里，加上适量的水，再把罐子放在封好底火的炉子上，便又回屋睡去。
我曾悄悄溜出去看过，半夜瓦罐底下的炉火慢慢复燃，燃得旺旺的炉火上，熬得稀烂的薄薄的粥汤正咕咕嘟嘟的冒泡。
那时的外婆总会用那双大手拉我去屋后面的岸边，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面旁，冰凉的手被瓦罐下的炉火煨热着，回暖着。
每当我拿手捧起那碗黄澄澄的小米粥时，热粥一点点温热我的身体暖透我的心，是外婆赋予这稀粥的魔力。
3
十三四岁的时候，爸妈做生意突然成功，把我从外婆家接了回来。那天外婆身上收拾得很干净，她从压箱底的衣服里面掏出来了一块层层包裹住的布，偷偷塞给了我。
我回头看向外婆的时候，第一次觉得这个老人头发花白，身材瘦小，像是一阵风来就会被吹跑一样。
外婆去世后，我有次回到乡，在街上走时，我想，现在自己的步态和外婆是相同的；吃着食物，呷着茶，洗着脸，躺在床上，我多次想到，自己是做着当初在乡下和外婆一起做过的相同的事。这些感受外婆在世时我从来没有过。
或许能真实抵达这个世界的，能确切抵达自己想要的，不是不顾一切投入想象的狂热，而是务实、谦卑的，甚至连你自己都看不起的隐忍。
爱的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和尊敬，除此之外，还有最重要的一项:勇气。
虽然知道人活在世界上只能依靠自己，但好的陪伴确实能够成为救赎。
那些感受到被爱的时刻，那些被外婆拉着手走出黑暗的时刻，我都不那么慌张了，但与此同时需要有能承担这份失去陪伴后的心碎的勇气。
清晨的阳光掠过枝叶，将光撒在院子里，打在蔷薇上，落在后院的豆苗上。乡下的石板房上又升起缕缕炊烟，有时候也分不清到底是雾还是烟。
那天终于拿出来了外婆塞给我的那块布包，事实上，从外婆去世之后，我没有一丁点勇气去打开它，看见它，甚至是触碰它，我不忍直视曾经外婆喊我“囡囡”的场景。
我对这块布包，对乡下那个住处，对外婆，内心是愧疚万分的，因为我曾被他们郑重地拿起来又自己将他们轻易地丢开了。
到了傍晚，太阳用力把最后的光洒向大地，为大地披上一层金黄色的外衣。我看着她从山那边悄悄溜走，走得那样慢，那样慢……或许她也不舍得离开吧。
她将光都慷慨地洒向了万物，自己终又得到些什么呢？我打开那块布包，撒下了其中蔷薇花的种子。
春风迎面吹来的时候，就好像，春天正在把你推向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