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没有想要去他家做客,也没有理由拒绝。任他用一根线拉着,拉到他家餐桌前坐下。
他转身走进厨房,里面叮当作响,案板有节奏地发出食物即将上桌的声音。我百无聊赖,手指敲打桌面伴奏。
三根烟的功夫,他端出一个锅底烧黑的砂锅,揭开盖子,他冲我笑着道:十年积累下来的功夫,你好生吃吃看。
色香味俱无,我放下汤勺,推还给了他。
怎么,不合胃口?说完他自己舀了一口喝,又舀了一口,直到砂锅见底。
我们什么话也没再说,干坐到天黑。他送我出门,说道:改天儿换别的吃。
我摆摆手走进夜色,拐过一条街,走进便利店买了一瓶啤酒,像夜间的幽魂一路走一路喝。有女子向我招手,有小伙子冲我吹口哨,有警察巡逻,有小偷窥探。
我拎着空瓶子,拾荒老头向我微笑。我对他谈起,今天的晚餐不合我胃口,在将来的某一餐也不会合我胃口。
老人说,啤酒不错。
我说,空瓶子也不错。
我们不甚愉快地往各自的方向走了。我走进一家商店买了一包烟,两分钟一根地抽着。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农民工看着我,他的脚边放着彩色编织袋,以及锅碗瓢盆。我递给他一根,错开站着,像极两个没有未来的人。
天太高了,星星太远了,显得夜晚的街道更加空旷,醒的人更加清醒。一根烟燃烧的速度比鞭炮慢得多,我在这里头攫取了一整条不发声的暗河,又宽又长。
我把剩下的烟给了农工,他憨厚得像一块久未逢雨露的泥巴,那连声谢谢神奇地把我一生灰暗的想法和事件均抹了一层油膜。想想打磨过的石头吧。
我做了什么?至少今晚我让一个人短暂地感到世界是善良的,也间接使自己感到世界是善良的。
我做了什么?前方依然有不合口味的一餐在等我;接头接耳的嘶嘶声也不会停止。今晚不会没有噩梦,但至少我有一层油膜盖着了呀,把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了。
我擅于将芝麻粒的小事扩张成能套住整个身体的保护膜,甚至平铺整个人生轨迹。
2
我的访客很多种人,每天接待起码七八个,各行各业都有。我的工作就是根据他们口头阐述的故事写下来,工作很有趣,我干得兴致勃勃。
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我才抬头,只见她已经关好门并拉上了窗帘,而下一步的动作我让有点吃惊。
她逐一褪去衣物,光溜溜地站在我面前。我写过无数千奇百怪的故事,在这只是感到好奇,问她想干什么。她说把我“写”下来。是的,她不是说画,不是说拍,而是写。
我将她说的“写”理解成把她身体线条之类的描写下来,若真如此,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你在我面前只是一具躯体,我写不来。我拒绝了。但她执拗地站着。
我看向她小小的挺立的胸部,长发正好盖住一边的乳房。我感到一阵不舒服,这与我衣服下的胸部何其相似!
她肤色蜡黄,远看还算光滑,身材线条还算优美。但以她的年纪,老去的时间挨得那么近。
她那略显得有点大的臀部有一颗黑色扁平的痣;她的右肩上有一块小小的淡淡的棕色胎记,使她莫名地让人觉得尚还年幼。
我咔擦一声掰断了手中的笔问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很简单,把我写下来。
我挪动着屁股,说道,你把你这辈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说出来,把你内心所有纷乱的经络分明的思绪说出来,我兴许可以把你写下来,而不是赤裸裸站着,我什么也看不到,自然写不出来。
她走到镜子前,抱着膝盖蹲了下来,透过镜子我看到她沉静中略有疯狂印记的脸。如果她会发疯,定像一个声响会引起雪崩那样轻而易举。
我走到镜中看着自己,我定不是像自己想的那样感到安逸,我躺在床上醒着却以为自己睡得很沉。
她背部的脊椎透出薄薄的皮肤,她终有一天要在这个世界消失。她可笑的执着,无非想要活着的印记。
她的裸体我此生再也没有忘记过,甚至在我换衣服或洗澡的时候,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镜子前,还有她那张不好看却让我印象深刻的脸。
我以后的故事或许会经常提到她或带着她的影子,这就是她想要的。没有人会注意某一片叶子背后的印记,我在故事中带进的微弱意识能起到多大作用?与她那躯体一样最终化成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