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这微凉的夜里点上两盏鼠尾草香,一盏给过去,一盏给在掌心里仍纠缠不清的曲线。头一盏灭了,另一盏或许会因此更添黯淡些,或许不会。从未听过单盏灯的残年在颤巍中总能如炽,但最郁烈的香气,确是生于灯灭人寰的一念之间。
那人已许久未来过。那人总是不来。但那时的Lam深信恋人之间不由分说的默契。就像他半躺在长沙发上,翻一本自买来后久未拆封的亦舒,都未意识到邻居的婴儿已止息了哭泣。久违地换到音乐台,五轮真弓循环了十几遍不间歇仍心水得要紧,却又骤然切到王菲的《暧昧》。他有了调低音量的冲动,还未来得及就已听到自己写的”茶没有喝光早变酸/从来未热恋已失恋”。某次采访他坦诚原想把“失恋“改为“相恋”,奈何天性刻薄,折堕于闲愁。
想到茶,顿觉口干,便起身去翻上次在北京别人送他的西湖龙井,—算还未过赏味期限。那人一定会来。
昨夜又写词到太阳升起之前。下午起床后难得去公司一转,又不免俗地被人供活佛一般盛情招待。而Lam向专门为他跑腿捎来的茶点摆摆手,只是偷偷塞给罗大佑一张字条,上面寥寥”你今夜会否要来”几字,似是恳求又是要挟。罗大佑系为数不多知情人士之一,向他耳话Anthong这几周录音总是迟到,喜怒不挂于色,收工都已近子夜。Lam记得他当时点头抽身,也是“喜终不挂于色”,又往茶壶里狠狠加了两勺龙井。这茶毋须滚水冲泡,只需温凉怡情。因而杯盏握在手心,不知暖冷交替,心里便不易滋生大是大非。
是什么时候厮混到一起的?Lam记忆里的第一回眼缘,是在一次颁奖典礼后台,那时他们分别以Raidas填词人和达明一派成员的身份。念及在专栏记叙过听Anthony唱《伤逝》会独自在客厅搔首弄姿飘飘欲仙一事,Lam面见本尊仍不免羞赧,毫无攀谈的勇气。第二次见面,则是Anthony意欲单飞,找到时任音乐工厂总经理的Lam,也因此让Anthony留下Lam精明能干,八面玲珑的印象。交游之日渐长,尤其是Lam开始兼任Anthony的配唱制作人后,这种认识才逐渐消弭为一个不起眼的侧面。
Lam对于Anthony,不能说不喜欢,毕竟还是暗自沉醉了许久的歌手,而Anthony次第展露的每一份性情,每一项举止习惯,还有那张越夜越美丽的靓脸,都只会徒增他在lam心里的分量。夜夜夜夜就如流水一般在录音室里经过,有时无旁人在场,他们才有推心置腹的良机,从影视歌轶事聊到琴棋书画无边风月,从1840聊到1997。相比于anthony也会向他牢骚生活琐事、成长心得等私情,lam更习于游弋在自身之外。有时索性荒废公事彻夜吹水,静默无言一阵,他正欲开口讲到自己,第二天的太阳却已早已在百叶窗的缝隙之间升起。转头,便对上anthony那双宽慰着“早点回去休息”的双眼。渐渐地,暗含骄纵的不舍便代替了同事之间纯粹的犒劳,两人又跂着人字拖同行到兰桂坊吃早茶,歌手将词人送至公寓门前,再没有缺憾被拖沓入梦。
“这样不行...我不是这样看爱情。”Lam承认,anthony在与他合作的歌手里,确实是最挑剔,最难搞,最来回反复的一位。因此当anthony第一次把一张歌词放到他办公桌上时,lam还反应不过来他是在退稿——不要说他黄耀明,连张国荣一类的大牌都从未向他提过修改意见,更何况anthony的所谓意见每次都看似贫瘠:“你这句话不够犀利”,“这个title不够犀利”...一天到晚犀利犀利,lam有次实在忍不住诘问他:“你又不是刺猬,好歹留些温柔一面给你的听众。”
不过从心底来讲,词人总是心甘情愿地忍受歌手的无理取闹——一方面,可以时不时湮灭他的惯性思维,锻炼他在山重水复中斟字酌句的能力和耐心,尽管这对于曾经说出“我们填词就好像卖淫,自愿和不熟悉的旋律发生关系”的lam而言,anthony在艺术上的sm总还是“甜美的痛苦”;另一方面,lam在生活中鲜有向他人放低姿态的机会。在anthony之前,lam跟恋人相处时也总是骄傲的。大学时他与彼时的恋人旅游,因为都很穷,只能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车厢里塞满了人,而lam照样能煞有其事般捧一本张爱玲,享受着恋人对他超脱做派的仰赖便是幸福。张爱玲说在爱人面前人们都自甘放低,lam便是在anthony这里头一次尝到“放低”的滋味。
有段时间特别惬意。那时音乐工厂刚忙完《皇后大道东》,尤其是由lam填词的专辑同名曲火遍全港,人人都会哼唱几句“知己一声拜拜/远去这都市/要靠伟大同志/搞搞新意思”,对于1997的恐惧似乎也在嬉戏的歌声里走得很远很远。七点半就放工,人人都高呼罗大佑、lam总经理英明,但其实是因为Anthony热衷于一周三次来敲lam的玻璃门,邀他去看放工后的第一场电影。起初总借口说“公司给那些电影做配乐,好多你我都有份,不如去看看效果如何”,Lam还不明就里笑他“没想到对工作这么上心”。后来他们心照不宣维系这种聚会,看的电影也不再囿于所谓“工作验收”,事后anthony又总带lam去老鼠面档夜宵,向词人吹嘘着他音乐之路发家的事迹。两人并排踩着中环的霓虹游荡,昏黄路灯下anthony的剪影伴lam入梦浅睡。
港人常说“拍拖无非行街睇戏”,聪明敏感如Lam,不可能探查不到以行动派著称的anthony下的字谜,只是这爱字落墨时多了一点又少了一点,常让lam踌躇不定。他不是没有伴侣的(尽管从他们会面的频率式微早已看出分手是板上钉钉),只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逞险的爆发力。
他们同去台湾出差,lam例行公事洽谈版权事务,anthony这一次则是因录乐器而成了不可多得的旅伴。用lam的话说,“简直是三分力给你改词,一分力来压这次两人行旅预算,半分力拿去跟版权公司交涉”,虽是调侃,但anthony真的问起他剩下的五分半力意欲分给谁。他在逗他。幸好空姐施施然笑来查看lam的登机牌,否则词人真会因歌手半信半疑逗笑念出林奕华的名字而窝火。
抵北市时已天色灰蓝,两人因舟车劳顿已无力觅食,默契地随便走进台北车站旁边的一家便当店,草草捡了碗筷就找旅馆。anthony深知lam属身娇易困体质,本来要伸手拦计程车,又被lam挡下,说:“不用,旅馆就在仁爱路那一头。”
一条街能有多长?anthony点起一根烟,眯眼似要望穿天空的深度,竟猝不及防迎上一道闪电,闪得路两旁看不出品类的花都黯然了朱颜。他转头敦促词人加快脚步,天要落雨;可见lam仍打算闲庭信步,饶有兴味赏着路边随阴晴而开合的蝴蝶兰。
“Anthony,其实我发觉我有些中意你,不如和我拍拖试试,好伐?”
黄耀明刹住,才见lam的惺忪睡眼不知何时已睁得像黑猫一般,定定地望着他。他没想过一贯精细的词人会来得这么陡,而又忆起对lam的初印象:干练,严肃,甚至让人怀疑腹黑。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地本来想拽襟袖却错牵上了手,拉着lam狂奔到路尽头的旅馆;他只记得一颗雨骤然打在lam的鼻尖,却无心去问蠢卫星这是一场酝酿发迹了多久的大雨。
一直下到今天。
《林夕字传》里收录了王菲的《约定》,第一句歌词便是“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专辑介绍里徒弟林若宁批:“夕爷说,能跟爱人有同一个门牌是一件幸福的事。”lam也确是这样一个极易被满足的人。管他是旅馆还是屋企,是一晚还是几月、几年,他那次借醉酒向少不更事的徒弟哭诉仍记得与Anthony共有的第一个门牌是哪三位数。他知道林若宁一定会把这件事吃得死死的。他喜欢这样有意无意含沙射影地向世间散布他与anthony隐秘的传闻。
anthony总是居于主导——尽管Lam突如其来的告白打断了他预先的谋略(他暗想,这份心思应该在一次录音配唱时,他向Lam不经意袒露“你大概都猜得到我是基的”,Lam满不在乎地回他“我也是”,便发酵了),但牵着Lam小跑过一段仁爱路的时间已昭然了他的决心。在旅馆前台,看到lam相当洁净的指甲与房卡接触时,他告诫自己,这毕竟还是两张单人床的双人房,万不能像待历任前度的方式去待lam。
“他在许多方面都异于常人,甚至说,高于常人。”黄耀明没有读过张爱玲,但却比lam更清楚放低的滋味——以第一受益人的身份而言。凭lam的联考成绩,全港的所有大学所有专业都任君拣选(虽然是等级制,但此番待遇放在内地,就是名副其实的高考状元吧)。毕业港大文学院后留校助教;入社会职场的lam也是左右逢源,不消几年就当上亚洲电视节目创作主任。顺风顺水如斯,唯有歌词,是lam光鲜履历下隐隐创痛的线索。他们都鲜谈及家庭及现任、前度,讨论音乐里的“谈情说爱”,也仅限于理论和杜撰的譬喻。因而相较于小圈子里普遍推行的及时的肉体接触,anthony更想让灵魂抢先。
“你刚刚那样,算是答应了吗?”“哪样?”“就是所有的一切。我也只是推测。”lam略显心虚地呆望着升降机跃动的数字。可anthony就喜欢故意延宕着,为了看到lam这副不确定的样子,看他从山顶缓缓下降。
“我是哪个环节步骤让你没有自信?”进了房间,他接过lam的旅行包放在自己的箱子上,又径直去拉开窗帘。台北交映的夜色霎时填补了他们尴尬的沟壑。lam从若有所思里展开笑靥,无奈地摇摇头——他解对了Anthony设的字谜,却又差点走向自寻烦恼的怀疑。而现如今电光幻影,自己从当助教以来便暗自心水的歌手又被逗笑,告诉他“我去洗先”,兀自进了浴室,掠过他时,手指触碰肩膀的力度与往日相比都别有意味。好像在偷情。
但又是谁在偷谁的情呢?Lam不想去想林奕华。彼时他大有睡意全无,百废待兴之势,从包里翻出一张未完成的词,连下笔都比从前有力了些。
就好比杨德昌的电影里那样,置身异乡的无论是旧情人还是新相好,陌生的地点、环境总会不断刺激人的精神,习惯的枷锁被速蚀,内心柔软的一面,或者说,更接近本意的一面,便沐浴在身边人同样柔美的光泽里而显得恰如其分,对待彼此的态度也远不及日常生活里尖锐。因此,在第一次与黄耀明同行台北的二十余年后,lam正欲从雨伞运动的腥风血雨里挣脱寻求慰藉,便毫不犹豫在北市的南京西路置业。
他觉得那晚的整个城市是那样愉快。
Lam喜欢一切甜食,尤嗜台湾的凤梨酥,他们便打包一盒回港;Lam每次来台北必逛故宫博物院,anthony便任由他领着在那些乍一看没什么稀奇的青铜器前驻足一刻钟,虽不至于如桂纶镁演的那般泪眼斑驳,但anthony喜欢揣测彼时lam的所思所感——他是被什么吸引住了,是爵座处浮如游云的流纹,还是那个时代发生的人和事?大半天一晃而过,他们都决意不采纳罗大佑的指点,转而就地找了一家人气较旺的本地菜色。回旅馆路上路过旧书店,lam走在书架之间便又振奋精神,蹦蹦跳跳得像个孩子。一圈下来,两人的手臂都腾不出更大的空间。anthony头一次看到平日里对预算一毛不拔的林总经理付账的时候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毕竟那些书里不少都属古董收藏级别。他想有他陪伴的日夜里都能看见lam如此餮足的笑。
“其实我之前看过一些书,上面都有这些文物的高清图片的,翻来覆去,好多细节都了然于心了。”回港的头一夜,他们从新公园漫步到中正纪念堂,预测着明年元旦的劲歌金曲和叱咤乐坛颁奖典礼,嬉笑着像两个与音乐产业毫不相关的局外人。
“亲眼看一次,是不是就算圆满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跟你在一起,其实去哪里都是一样的。”
噢,原来是只要同恋人一起,游历美景胜地,便是为美好回忆锦上添花;即使是资质平平甚至索然无味之地,一想到是同某人,心底隐隐的遗憾失望也就烟消云散。anthony心里这样想。lam善于描画这些值得人反复回味的快乐,以至第二天check out时,也细水长流地笑着离开。
在桃园机场候机时,anthony开laptop,竟收到周耀辉好久未见的email,先是报告起在阿姆斯特丹的见闻、学业进度,顺祝新年圣诞快乐一类的祝福语,最后又玩世不恭问起anthony近日感情动向。Lam偏头侧身凑来一看是熟人,不禁打起了坏心思。
“干伐?想找我拍拖?我对异国虐恋不感冒哦,何况对方要为我同他的荷兰男友劈腿,真是经受不起这身外情。”
“你唔係明哥。”
“我係他对象。”
“原来是阿梦!失敬失敬。”
这下轮到lam有些无措了,食指在键盘上打拍子,久久按不下去。忽然,一阵揉搡作弄他后颈的发梢,他惊讶地抬头,anthony的嘴角有些诡秘,给他唰唰调出他同周耀辉约莫半年前的一封邮件:
“...可是他待人总是冷冷的,又不是没有男朋友,万一他被我吓到,还打搅别人感情,岂不是双蚀,连朋友都没得做?”
“夕夕不是这样的人,当初我和他在港大相识,他极有才华,待人又随和,除非那人严重冒犯他,他才会爱搭不理。他如今待你态度,说不定还是偷偷爱慕的隐性表征。”
“毕竟还是你们认识长。”
广播说,前往香港的旅客请到登机口登机。
回港第二周,有大明星请词人至浅水湾豪宅吃茶点。lam毕生难忘与张国荣的第一次私下会面竟是在自己家中——那次他与leslie通电话后,便趴在栏杆翘首以盼,不消一刻钟,大明星就开着夺目的红色奔驰跑车停在他寒舍下。他赶忙出门相迎,张国荣下车的风态比《英雄本色2》里还要梦幻。一来二去,leslie待他如深闺密友(其实哥哥一开始对lam就是不设防的,lam至今不知道倪震将他引荐给哥哥时说了什么),如今招徕他私会,不能说没有目的,但两人游处毫无心机可言。
lam大口啖着大明星特意为他备的茶点,听他牢骚演艺圈的不公,狗仔纸媒的素质低下。他们便一同义愤。直到lam问起“你和唐生最近怎样”,leslie才舒展眉头,浅笑着应答:“一切都好,但我和他还是一样的忙……最近在外地拍戏,下飞机回港都是凌晨,我看他都在客厅候着,饭菜呀,换洗衣物啊,都无微不至,我就觉得很快乐…当然,总是下午一起来就要‘干那事’一直到全身散架啦……哇,阿夕,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是不是暖气开得太高?”
“…应该是。”Lam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连忙用手捂住那已几近熟透的涨红。leslie从前也不是没跟他讲过这些床笫之事,他们也都任由在空气中淫荡,笑得从容就过去;今日却罕有地局促起来。张国荣看他暗自彷徨,借着这丝端倪继续下去:
“上上周末我有个朋友在机场看到你,少有人地有人同行,还帮你拿行李耶。实话告诉我,最近是不是在拍拖?”
Lam愣住。Leslie那勾人的眼神简直要把他望穿,“我朋友可看清了那人是谁哦?”摇头晃脑的,清澈得让他不忍去欺瞒。
“确是同黄耀明……”“看吧!蛛丝马迹也被我猜中!”Leslie跳起来拍手,好像受到命中天子临幸的是他自己,“你喜欢他什么?贪他歌喉?贪他靓?”
“还没相处多久的…你现在问我,我也唔知。”Lam呷一口铁观音,望见维港布满阴云,远处的大厦已浸没在绵绵雨里。绵绵…明明…他现在做着什么?
“…我上周在采蝶轩碰到林导,他同我讲说下个月要去英国,这一次又要读书又要排戏,说不知几时才能回来,又帮我付了账,怪不好意思的。”
“这个人已与我冇关系。”Lam抱起一旁懒软的靠垫,半躺在沙发扶手上。“抵港那天,就是你朋友看到我那天,我可是一出机场就直奔他家跟他提了分手。”“嚇!想不到你这种事情都好果断!”“本来就是他先晾我的……”
雨已经下响了。张国荣抬手看表,竟已傍晚五时好几。“阿夕,你今天出门有冇带伞?”“没有。”“安啦,今天司机告假,我车你回家。还住在那里,有点小?”“是。”“还是想劝你说,若你对他放心,就干脆两人一起换家屋企嘛……”他们絮絮叨叨地下了台阶,大明星的手臂还眷恋着搭在他肩膀。
不料街对面车上闪下一个人影,径直朝他们走来。“雨天戴墨镜也真够扯。”lam向leslie小声嘀咕。anthony向他们挥挥手,lam听到leslie勉强把笑声憋在喉咙里。
“好久未见了,哥哥。我来接阿夕。”又拽他襟拉他至伞下。
“莫客气。林夕,元旦到我家来打麻将…”Leslie朝anthony眨眨眼睛,“这位也一起带来。人多也热闹些。”
Lam喜欢雨天。他忆起好友倪匡曾说,水的冲击运动会产生一种令人愉快的阴极电子。或者不提这些。科学解释并非作词人的本分。他已感到雨水渗进鞋尖脚趾间的局促。上了车,原撑伞走在左边的anthony坐到lam右边的驾驶座上,雨水竟已濡湿了他半个肩膀。Lam忙去开暖气。怎么搞的,自己却仍干燥如初。幼稚得像两个中五生。
“干嘛同他那么亲昵?”Lam一惊,没想到一向心宽的antony问得没头没脑。“那是好朋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有分寸…”
他们开到山下,尤其是在港都夜雨里,道上行人三两,认识或不认识他们的都不作数了。辩白后,anthony久未开口,使得lam也不自觉地心虚起来。两周前回港后就一直忙于工作对接以及新一年的企划案,下班后照样写歌词,连christmas(虽然是Lam最痛恨节日top3),也只是草草聚餐就过去。情侣佳节的约会淡得好像白开水。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偷得浮生半日闲,却又先被leslie抢了先。去潜水湾路上Lam电话里安慰anthony“反正可以休到第二年,少了你这半天又没差”,激流也只有平复回潭水才能为倒影造像的。
“那个…我雪柜里还有些食材,不如上我家?”
“都行。”
他在绿灯转红前变到右转道。
四百英尺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已算小康,又能看到海,对一个人住的lam而言已经知足。盆栽因为害怕冻坏而放在浴缸;书桌上的档案夹依照事情的轻重缓急分成甲乙丙丁四大类;书架上林林总总,井然有序,旁边放一个富有年代感和设计巧思的柜子,8×9分列的小柜子上面都贴有标签,放不同种类的杂物,如票根,账单,证明等等。lam后来搬家无数,从未舍弃过这个柜子——他与anthony历来的电影票根,登机牌,乃至饭店旅馆购物的账单,都分门别类居于不同的角落,舍不得扔。anthony打趣lam说,人家张爱玲去世时人们都去翻她的垃圾桶,你哪天若不测,这个柜子简直能用来写一部小传。
还有两只猫:lam对于狗从来没有特别的热衷,步入中年时为数不多的养狗经历,都是朋友寄养,阴差阳错,好歹缘分一场。但猫一直是他生活中恒久的伴侣。相由心生,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门开了,一灰一白雀跃着扑腾到主人脚边,还未蹭上体温而又讪讪地逃离——有陌生人身影沉沉,还未及阖门就在玄关凑上来索吻,既冲动又压迫的第一次。竟然是这样,尚且没有默契就深躯直入,好似要无休止地,逼得Lam泪水都要出来。他闭上眼,害怕在对方的瞳孔里窥得自己的狼狈。但他知道anthony在看他:他向来不容许好时辰一丝一毫的浪费,他贪,他盛气凌人,他可以和麦克风纵情缠绵,他把他的眼镜扔到鞋柜上把他的骄傲都扫荡却不知抱歉和感激。
他们好久才分开。Lam的脸绯红,仍处在被侵略后的余悸里,怔怔地看着那人,想确认刚才的一切是否真的业已发生,脚上跂上拖鞋的动作都迟钝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恍过神,因为那白猫似乎是在餐桌底下叫了一声,anthony抑制不住笑意,腆着脸贴到他后背,“还在想上一秒钟发生了什么?你再不回神,我和那两只猫都要饿成干尸三具了。”
一人居的食材,其实也无非鸡蛋,素面,空心菜。anthony惊异lam雪柜里唯一的饮品竟只有芦荟汁,“喂你别给我扔了,伤风感冒喝一点可以祛病气的”,又从底层翻出一客芝士蛋糕,明显有吃过的痕迹,“这个你今天不能吃,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靠这个comfort food过活”,但还是容不得anthony回嘴“再不吃都要过期了,明天我送一块八寸的到你家”。
这便是拍拖了——煮面的时候lam心想。anthony吃着蛋糕在客厅摆弄他的唱机和CD,“怎么净是这些?五轮真弓,玉置浩二,安全地带...我身边都没几个人还在听这些...怎么Raidas还在这里?诶,你不要身在曹营心在汉哟!达明的我一张都还没翻到!”
“最矜贵的当然放在最隐秘的地方啦。小偷登堂入室就不会找到。”Lam端面到餐桌上,顿觉自己好像TVB剧里的女主人公,“先吃冷后吃热对胃不好的。蛋糕放下——痴线,你留这么点我怎么吃?”又作势要抢过来。
这便是拍拖了——对面的脸被热气氤氲的时候anthony心想。不够,还远远不够。独居时是恃于食外送的他竟破天荒献殷勤帮lam洗碗。Lam回屋整理词作前躲在门后不减狐疑地生怕他把他心水的餐具砸坏。为什么从未有前人在歌里写这些?他也着实想象不出anthony穿着87年十大中文金曲颁奖典礼的那副行头唱一块蛋糕两碗素面的故事。他生来就是要给人制造幻觉的:台上不经意娇媚的一瞥,念着冷冷清风、真真假假的石头记 ,人们最后残余的意识都随他超前的电子乐编曲载浮载沉。台下看表演时,黄霑曾在他身边耳语,“我感觉这个人玩的音乐是从下世纪来的。”
达明一派的所有唱片都散落在书桌上,从未收捡,好几张的封面上,anthony还留着长发。他能否有为他再留一次的可能?耳间萦绕着盥洗槽里的水流声,lam只有在这种气氛下才找得到期盼未来的氧气。水停了,向他渐渐趋近的跫音也是恍惚而幸福的。
“亲下先啦?”anthony总是这样直白地向他发出邀请。欲就是欲,他们从不在这种事上隐瞒。音乐工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林总经理散会人还没走完,anthony就要走到桌子尽头揉他的头发,亲他的脸,怨他“一谈公事就生人勿近,好不习惯”。后来即使“沦为朋友”,anthony在电台访问里也开诚布公缠着Lam问,“若只能在纯粹的精神恋爱(灵)和纯粹的肉体恋爱(欲)里二选一,你会选哪个?”自己先大喇喇地选“欲”——他知道依Lam的性格一定会先离题万里,因而每当Lam话音落定,他就找补“你还没回答我最开始那个问题呢,林夕。”
林夕。拍拖时anthony从未这样称呼过他。身边的好友死党叫他阿夕,anthony也理所应当这样叫。黄霑博士称他林老夕(尽管相识是lam还不到而立之年),当然还有肉麻如张学友的阿梦,周耀辉和黎明的夕夕。私下里,anthony唤他单字“夕”,更喜欢学他家人一样,叫他“文仔”。文仔,文仔——他知道lam意乱情迷的时候听不得这些,喘不上气,还要嗔怪他“你唔这样叫”,耳尖又染得飞红,勾人俯首去撷取。元朝来的青花瓷,别人都告诫小心轻放碰不得,万没料到anthony目空一切的染指。lam怕羞,头总是低低地埋下去,半张床单都皱起涟漪。他哭腔着“受不住”,伸到后面去牵那人小指,反而手腕被一把攥起,重心不稳。正在兴头上驰骋着,怎么舍得半途而废?他把lam翻到正面,再无回旋的余地。“文仔,你知唔知你不戴眼镜的样子都有股戾气,好嚇人的。现在这样就要可爱些。”可爱。你真可爱。罗兰·巴特说恋人无以言状时总会形容对方是可爱的。Lam只觉得在极限的钢索上颤抖,再无丝毫意识回嘴。anthony从不顾及他眼角的晶莹,激烈时他便要仰起来求吻。是本能。是澎湃的潜意识深处。他怜爱他。他吻他。欲望的白光涣散他们之间的一切。湾月深深,不断演变的海岸线,长出了最哀艳的水仙。
Lam听到自己说,“我还是拣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