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喧腾中的静思
站在长乐厚福村的石板路上,眼前的景象令人恍惚:金甲银盔的神将高逾丈余,在年轻人的肩头摇曳生辉;锣鼓声与鞭炮声交织如雷,蜿蜒四公里的巡游队伍裹挟着海风与香火的气息,将整个村庄染成一片流动的赤金。游客们举着手机惊叹:“这年味,太浓了!”然而,若仅以“热闹”二字概括长乐游神,未免浅薄。这片土地上的烟火气里,藏着一部未被完全破译的文明典籍——一群以经商闻名的闽人,为何世代守护着看似“愚昧”的游神传统?他们的虔诚与精明,如何在此处达成微妙的和解?
二、神明的世俗面孔
长乐人供奉的神明,与中原庙堂里正襟危坐的塑像大不相同。赵世子、张世子们生着“动漫脸”,衣袂翻飞间透着少年意气;华光大世子沿途抛洒QQ糖,妈祖偏爱三分糖奶茶,甚至还有神明被请进影院包场观影。这般“不敬”,实则是闽地民间信仰最深邃的智慧:神不在云端,而在人间。四百年前,当九使公的神像随洪水漂至厚福村时,乡民们便懂得将神明请入烟火——瘟疫肆虐时,他们是祛病的医者;台风肆虐时,他们是镇海的将军;商船远航时,他们又化作庇佑平安的灯塔。
这种信仰从不虚无缥缈。明清时期,长乐人“下南洋”“闯金山”,临行前必抬神巡境,将乡愁与祈愿缝进神袍的每一道金线。而今,纽约唐人街的游神队伍里,旅美乡亲仍高擎“厚福英武庙”的旗帜,用电子乐伴奏传统鼓板,让异国的水泥森林里开出故乡的榕树花。神明的“与时俱进”,恰是长乐人对生存哲学的具象表达:既要守住根系,又要破浪前行。
三、少年的肩膀与竹骨
游神队伍中最令人动容的,是那些扛着七八十斤竹骨塔骨的少年。他们脖颈暴起青筋,脚步却踏着祖辈传承的韵律——左三步,右五步,手臂甩动如浪,仿佛将整个村庄的重量都扛在了肩上。这些“00后”的年轻人,会设计“世子天团”的俊美脸谱,会在短视频平台直播巡游盛况,也会在神将回銮后匆匆赶回城市的写字楼。
一位年轻的设计师说:“神将的脸谱旧时威严如工笔画,如今我们添了些立体光影,但底色仍是祖宗传下来的朱砂红。”此言暗合长乐人的生存密码:他们从不将传统视为枷锁,而是看作可雕琢的璞玉。当“80后”出资修缮神庙、“90后”组建鼓乐社团、“00后”挺起神将时,一代代人用商业赚取的财富,反哺着精神的故乡。这种传承,不是愚昧的盲从,而是清醒的选择——他们知道,若失去游神时万人空巷的凝聚力,再多的财富也填不满心灵的荒原。
四、商贾的香火与乡愁
长乐人素以“精于商道”闻名。明代的海丝之路、当代的钢铁贸易、遍布全球的华侨商会,无不彰显着他们的务实与机变。但有趣的是,这群最懂算计的生意人,却甘愿为一场游神耗费千金:购置神袍要选苏绣珍品,巡游路线要请耆老掷筊问卜,连鞭炮的硝烟都需精确计算飘向海湾的角度。
某位侨商在费城唐人街的游神活动后感慨:“我们在谈判桌上分毫必争,但在神明面前,连呼吸都要放轻。”这种矛盾,恰是长乐文明的精妙之处。他们将世俗的成功视为渡海的舟楫,而游神时的香火,则是舟楫下锚定的根系。当全球化将人抛向离散的孤岛时,唯有这绵延四百年的锣鼓声,能让散落五大洲的游子,在异乡的深夜里听见同一种心跳。
五、迷信?或是超越迷信的生存诗学
总有人将游神斥为“迷信”,却未见长乐人早已跳脱非此即彼的窠臼。他们不执迷于神迹,而是借神明的眼睛凝视人间——巡游队伍经过新修的村道时,老者会指给孩童看:“这条路,是前年华侨汇捐的”;年轻人举起手机直播神将时,会特意将镜头对准村口的电商产业园。在这里,神明不是逃避现实的幻影,而是记录变迁的史官。
一位民俗学者说得好:“趋吉纳福的基因从未改变,但游神的外延早已超越祈福本身。”当游客为“世子天团”的颜值惊叹时,长乐人正默默将竹编、漆器、十番音乐等非遗技艺缝进巡游的每个细节;当网红因扮演赵世子引发争议时,村里的老人却淡然一笑:“神明若真生气,掷筊时自会显阴杯。”这种举重若轻的智慧,让长乐游神既不被传统困死,也不被流量吞噬。
尾声:海风与香火的辩证法
离村时,暮色中的海面泛着铁灰色的光。回望厚福村,游神的长龙已化作点点星火,与渔船的桅灯交相辉映。忽然懂得:长乐人的“迷信”,实则是用最浪漫的方式,将生存的艰辛、离散的乡愁、商业的博弈,统统酿成一场文明的祭祀。当年轻人在神将的竹骨下挺直脊梁时,他们扛起的不仅是神明,更是一个族群在现代化浪潮中保持平衡的秘钥——既要追逐财富的海市蜃楼,也要守住精神的妈祖庙。
这或许便是游神真正的神谕:真正的文明,从不在进步与守旧间二选一,而是让两者在香火中达成庄严的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