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 公 粮
顾 冰
今天,队里缴公粮。
缴公粮,是一年中最兴奋,最光彩的时刻。因为,辛辛苦苦三百六十多个日子,他们在这块并不贫瘠的土地上,累死累活,备受辛劳。秋天到了,终于盼来了好收成。他们懂得,我们的国家,就象一个家庭,要使日子过得好,家庭的每个成员,都要殚精竭虑,同心戮力,他们不能象工人,炼钢织布,也不能象军人,驻守边陲,作为农民,把自己生产的粮食,交给国家,就是捧出的应尽的一份力。但是,望着这一粒粮一滴汗的稻谷,狗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前几年,吹嘘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卫星一个比一个放得大。不久,牛皮吹破了,肚皮吹癟了。这二年,虽然,人们尝到了苦头,但上缴爱国粮的热情,仍煽起他们胸中,宁愿饿我一个人,也要多交一斤粮的豪气。那天,公社征粮大会上,桑岗村,芦荡村纷纷报了超纪录的公粮数,争得了头彩。狗叔自知田里稻子长势不如人家,但是,谁人不想人前走,而要人后搬砖头。咬咬牙,破破胆,喊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数字。
回到村上,他一盘算,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公社要求,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余下社员的,然而,要完成自报的公粮数,哪里还有集体的和社员的?这冬春,村上四五十口人的胃腔,用什么去充填?眼看年关将至,小舅子要成婚,份子钱还不知道在何处,小舅子说,送几斤大米就好,可是,几斤大米又从哪里来?他又转念一想,这种想法,与四类分子的腔调何异?村上的坏分子小孔明,不就是这样攻击公粮政策的吗?危险,实在太危险了!他还想到,那年春节,村上食堂烧了,是许多象张书记一样的好心人的无私援助,才让我们渡过了难关。我们是江南鱼米之乡,那些穷乡僻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处在缺吃少喝的窘困之中,有多少饥馑的孩子嗷嗷待哺。一想到这些,他的周身血液又沸腾起来。不管有多难,公粮一粒也不能少。
锣鼓敲起来了,运粮船上插上了彩旗。浩浩荡荡的运粮队伍,正要出发,狗叔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狗叔哪去了?让他老婆叫回家去了。狗叔嬸说,看你穿得象叫化子,到公社怎么去领奖状?于是,从箱子里翻出一套中山装,毛料哔叽,还是结婚时穿过一回,以后,再没舍得穿。狗叔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衣着,确实不象样,裤管膝盖处,还咧着两个老虎大嘴。
公粮过磅入库,狗叔又去公社礼堂开会领奖。等忙完这些,太阳将近下山。他独自划着船回家,进村时,月亮已高高升起。
这时,有人说他是蓄谋已久,他说是鬼使神差,犯下了一桩弥天大罪。
趁着月色熹微朦胧,他脱下哔叽裤子,将藏在船尾舱中的稻谷灌进裤管,扔进岸边菥棵丛里。留下这些稻谷,是生产队惯例。每次送粮,送粮社员都要吃一顿饱饭。他因为开会,没和社员一道吃,所以,留下了这稻谷。但是,公社招待吃了晚饭。按理,这稻谷应属于自个,也不属于自个。不过,怕村上人疑心三四,还是出此下策。
说来也巧。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但这一切,恰好被小孔明摄入眼帘。这二天,小孔明闹肚子,一黄昏,往茅坑跑了三次,而茅坑就在河边菥棵岗旁。狗叔的举动,他一下子就猜到了七八分。不然,怎么说他是小孔明呢。
小孔明,解放前在城里政府做事,参加了三青团,镇反运动中,打发回家,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监督劳动改造。他表面上还算老实,但骨子里却充满仇恨。他觉得,干部绝大多数是不错的,象张Ⅹ记那样的人,他从心底里佩服。但也有个別人,不象腔,肮脏得很。就象今晚碰到的,你狗子身为堂堂队长,却干这偷鸡摸狗的勾当,给GCD坍台。他决定不明枪实弹地干,依他的身份,要是那样,人们未必能信,弄不好,还会被扣上一顶诬陷的帽子。但我小孔明和你狗子今日无怨,往日无仇,我不是故意和你过不去,我要让你哑巴吃黄莲,尝点辣乎醬,长点记性,以后做事要想想自己是GCD的干部,别吃着GCD的饭,屙国民D的屎,也别心口不一,屙屎遮场面。
狗叔回到家里,心神不宁,惶惶不安。他想,那年,牛牛等几个小孩到生产队田里偷红花郎,被我捉住,把竹篮踩扁了。现在,我却干着同样的事,而且,他们是小孩,我是干部,他们是在白日,我在黑夜,我不是更可耻,更邪佞,更不可饶恕?假如东窗事发,我这队长还怎么当?但又一想,小舅子结婚,讲好送八斤稻谷,这会儿,这贺礼总算有了着落,他纠结的心又稍许得到了暂时的慰藉。其实,在那个饥饱成为头等首要问题的年代,荣辱已让位于生存,这无怪于品格发生危机,实在是由于饥肠的残酷驱使。
约摸三更时分,狗叔蹑手蹑脚地走到菥棵岗,但左寻右找,不见了裤子。他真是后悔,千不该万不该起此贪念。牛牛阿妈说过,只怕不做,不怕不破。呆鹅死了上百年,冤案还是告白于天下。我是中了哪门子邪,入了哪门子魔?结果,羊肉没吃到,沾了一身骚,偷鸡不成,却蚀了一把米。他甚至埋怨起老婆来,换什么哔叽裤子,要是仍穿那条带破洞的裤子,也装不了稻谷,做不成这事。
春节到了。小孔明穿着狗叔的那条全毛哔叽裤子,挨家挨户拜年。一边走,还一边大声炫耀,看看,全毛的,挺不挺刮?也许是村小人少,也许是那时候人们行头少,谁有什么象样点的衣裳,大伙都清楚。不知道公鸭是真不知情,还是故作姿态,她惊讶地问道,小孔明,你的这条裤子,不是狗子的吗?怎么穿在了你身上?小孔明诡谲地一笑。你问他去!
狗叔狗嬸只当没听见,没看见。俩人相视一笑,暗自庆幸。
狗叔原本准备好了舖盖,等待公安员上门,没想到小孔明放他一马。他觉得,损失一条裤子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