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便利店玻璃上结着冰花,我呼出的白雾在窗面晕开一小片混沌的透明。远处高架桥的灯光穿过雪幕,像撒落的碎玉坠入人间。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描摹,等回过神时,掌纹间已描绘出故乡山脉的纹路。
北方的雪总比这里更莽撞些。记得儿时每个落雪的清晨,屋檐下垂挂的冰棱总在熹微晨光里闪动,像缀满水晶的门帘。父亲劈柴的声响会准时从后院传来,斧刃破开木纹的脆响惊飞觅食的麻雀。灶台飘出的白雾裹着玉米碴子粥的香气,母亲总会用搪瓷缸子装一捧新雪,放在炉边化成水,说是最干净的烹茶汤。
此刻鼻尖抵着冰凉的玻璃,恍惚又看见老屋的窗棂。去年加固的防风塑料布该又鼓成帆了吧?父亲钉钉子时总嫌我扶不稳木梯,却不知他鬓角的白比窗外的雪落得更急。上个月视频时,镜头扫过墙角那摞整整齐齐的劈柴,斧柄磨得发亮的弧度,还保持着十年前我离家时的模样。
街角早餐铺亮起灯火,铁铲刮过平底锅的声音惊碎回忆。忽然想起那年寒假,我蜷在暖炕上读《水浒传》,母亲把煨好的地瓜塞进我手心。烫手的甜蜜顺着掌纹流淌,书页间夹着的枫叶书签,是秋天和父亲进山采的。此刻指腹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屏幕,购物车里躺着新买的电热毯,却总觉比不上火炕砖缝里渗出的余温。
雪地上有外卖骑手碾过的车辙,曲曲折折通向雾蒙蒙的远方。忽然羡慕起这些痕迹,它们尚能在晨曦前抵达某扇亮灯的窗。而我积攒的思念,却在每个月的转账记录里,化作冷冰冰的数字。母亲总说别寄钱,可我知道她会把汇款单压在老黄历下,那些数字在她眼里,大概能拼凑成我生活的形状。
十字路口的红灯亮得刺眼。雪片撞碎在睫毛上,化成水珠滚落,倒像替人落了该落的泪。便利店小妹递来关东煮时,蒸腾的热气让我想起灶台上永远温着的搪瓷壶。去年春节没能回去,母亲寄来的包裹里塞满冻梨和榛蘑,最底下压着手织的毛线护膝——她始终记得我读书时总抱怨教室阴冷。
天光渐亮时,雪地里走来扫街的老人。竹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多像故乡晒谷场上的声响。金黄的玉米粒在苇席上翻滚,我总爱赤脚踩过那些温热的谷堆,脚心发痒的触感至今仍在记忆里苏醒。而今踩着加绒的皮靴,却再踏不出那样雀跃的印痕。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家族群里弹出父亲拍的视频:老屋檐下的冰棱映着朝霞,院角的柴垛堆成小山,大黄狗在雪地里踩出一串梅花。母亲的声音从画面外飘来:“昨儿个你王婶送来粘豆包,给你冻在仓房了...”我望着玻璃上渐渐消融的冰花,突然听见心底雪崩的声音。那些被地铁轰鸣、键盘敲击和房租账单压在最底层的乡愁,此刻正裹挟着老火炕的温度,呼啸着漫过每个指缝。
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织就一张柔软的网。恍惚看见无数游子在这网中跋涉,每个人都揣着一块故乡的碎片——或是半枚冻梨的清甜,或是一声劈柴的脆响,又或是母亲藏在围巾褶皱里的白发。我们就这样背着各自的碎片行走他乡,直到某片雪花落在肩头,忽然唤醒所有关于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