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笺《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句,认为《注》对浩荡诠释尤为确切:“‘浩’犹‘浩浩’,‘荡’犹‘荡荡’,无思虑貌也”。先生案曰:“无思虑”之解甚佳;高拱无为,漠不关心国事,即可当《北齐书 后主纪》所谓“无愁天子”,而下民已不堪命矣。又引《书 洪范》“无偏无当,王道荡荡,无当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首言道路之宽广,次言道路之平坦,末言道路之正直。道上空旷无物,犹心中空洞无思,故亦称荡荡。盖荡荡谓太平无事,正如“灵修”之无思,“王道”之无物。然而灵修不仅无思无虑,万事不理,抑且位居高远,下情上达而未由,乃俗语所谓“天高皇帝远”耳。引《吕氏春秋 制乐》记子韦余“天之处高而听卑”;《三国志 蜀书 秦宓传》,张温问:“天有耳乎?”宓答曰:“天处高而听卑”,等等,又引用《北宫词纪外 集卷三》冯惟敏《劝世》:“一还一报一起来,见如今天矮”等书话,征矮、听卑,与浩荡相反,言其能下“察夫民心”也。
灵均是句,实欲为天之耳,天之目也,是抱负与千百年后之仁人志士同也。然则何以后世如屈子者愤世嫉俗之徒愈来愈多也?就某所见,当为两方面,一则天愈高,二则人愈刁。天愈高者,是掌权者愈来愈自认高贵,如尧舜禹,不过是部落首领,非创造大功劳人不以为是。而后来之君主,其统治权力非抢即骗,其来路与三朝截然不同。为自解计,不得不神话自己为天之子,其权力为天授,故有封禅大典,告祭五渎。乃至有儒者为其吹嘘、解释。进而后世之君王,不自然把谎言当做必然,以为为事实也。其方法仍旧是无法提高自己,那就贬低他人。汉唐时,群臣与帝王商量事情,是有座位的。宋太祖赵匡胤以不懂奏折之意,命群臣前来解释,趁机命宦官撤去座椅,此后上朝,大臣只有站着回答问题。宋朝,大臣只有宣麻拜相之时向皇帝跪拜,而清朝,跪则跪矣,要口称奴才,而且是满蒙人才能称奴才。以致溥仪复辟,有大臣自己在家练习跪拜,每日磕头一百之举动。北洋军阀,某历来不喜,然段祺瑞,对来探听其对袁世凯称帝之态度段芝贵之言,可入煌煌史册:我最讨厌长子变矮子之把戏(指磕头)。此是个人自尊之保持,亦是国人自尊之保持也。
二人愈刁者,当权者不以仁人志士为是,“娼优畜之”,而真正之仁人志士---或者说有自尊自信者,如屈原、陶渊明者,自是远离朝堂。而厚颜无耻之徒,则趋之若鹜。然为君王效忠之职位毕竟有限,且除此之外其他出路了了,不得已,既有隐士之说。隐士亦须资本--如五柳先生,是有奴仆为其耕作,其收益大大超过五斗米,方敢不折腰--故有“欲隐欲仕两不得”之叹。他路不得,此路又不通,以隐为名,而仕为目的者络绎不绝。其隐时,必高谈阔论,似有远志,洁如素纨,高洁过屈子渊明,以为终南捷径。然最终目的为仕,昼则高论,夜遏贵要之门,以求些许碎屑,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也。这种心理人格之分裂,如愿以偿,自是可以自辩,终无所得,愤世嫉俗是其标配也。
简言之,《晋书·王衍传》:"圣人忘情,最下不及于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是最好之诠释---正常之人,方有真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