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子,她的历史有多长,谁也说不清楚,口耳相传的故事就是她的历史,随着城市化的进程,一个个村庄慢慢的消失,没有人比我们这代人更需要故乡,更需要乡愁,我用文字记录一个个熟悉的面孔,一幅幅熟悉的场景,以慰藉我漂泊的灵魂。
那人--白前
搁以前,白前是何家坪的一个人物,不仅因为他是何家坪的队长,更重要的是他管着何家坪自来水房的钥匙,也就是说,白前 管着一村人和牲口的饮水,那时的他威风凛凛,腰里扎一根草绳,双手筒在袖子里,双眼警觉的看着水龙头和后面排队接水的人,谁要是在接水换桶的空挡把水撒在外面,定糟他破口大骂,若是要插队,那是绝无可能,我曾亲眼看着他把插对人的水桶一脚踢飞。但是,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猪场里老婆子,她是孤寡老人,也是何家坪唯一的五保户,她的家是队里以前的养猪场,所以人们都喊她猪厂里老婆子,由于他是小脚,挑不动担子,她来接水提一个小罐子,她是村里唯一的可以不排队接水的人。也从没见白前 摔过她的罐子。
白前不光是村里的水龙王,也是村里的杀猪匠,进入腊月,他腋下夹一把寒光逼人的杀猪刀走街串巷,伴随着猪的惨叫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一头头活猪变成了一堆堆猪肉,杀猪不光是一门力气活,更是一门技术活,甚至是一门艺术,四五个壮汉把猪摁在案上,杀猪匠嘴里叼咬着刀,左手板着猪嘴,右手摸猪脖子里跳动的血管,一刀下去不偏不倚,一股鲜血直涌而出,映着清晨的阳光,煞是好看,像夏日里的一片晚霞,直到刀口再没有血液流出,杀猪匠转动刀锋,直刺心脏,这时猪才停止了挣扎。保证猪在流完最后一滴血的时刻死亡,对一个杀猪匠来说是最基本的职业素养,倘若血没流干净,就会影响肉的色质,但若让猪痛苦太久,又显得过于残忍,虽是杀生,但他们对生命心存敬畏。
白前杀猪从不收主人财物,作为酬劳的是一副下水,年前,全村的猪下水挂满了他家的屋檐。
假如哪天白前 解下腰里的草绳,换掉了那条布满尿渍的裤子,那定是村里出了大事,要不哪家死了人,要不哪家在娶媳妇,这种场面,他得刻意收拾一番,到主家去当总理,与别的村的总理不一样的是,他不需要拿着烟酒去请,他不请自到,是理所当然的领导,经过他一番安排,再大的事情也条理清楚,稳稳当当,他对何家坪婚丧嫁娶的礼节烂熟于胸。
其实,最令白前 得意的不是队里的领导,也不是杀猪的手艺,而是他那头头戴大红花的叫驴,这头驴吃最好草料,不用犁地拉车,专门负责四里八乡的草驴配种,当然它体形健美,强壮彪悍,当草驴发情后,人们就会牵着驴,背着麦子找白前 。
后来,白前 没再当队长,自来水也接到了每家院子里,养猪的人家也越来越少,人们再也没了当年杀年猪的喜悦,那把被热血浸润寒光逼人的杀猪刀也黯然失色,锈迹斑斑,驴在农村也成了罕见物种,白前 无奈地将那头最得意的叫驴赶上了牲口贩子的车。
渐渐地,白前 成了何家坪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了。
那人--车前子
车前子自己从来不做饭,吃饭的时候都是东家蹭一顿,西家混一口,好多人都烦车前子,倘若车前子几天没来,又在叨念,觉得生活里缺了点啥,吃饭都没了滋味,调了辣子仍觉得味寡。
秦艽母亲死了,秦艽哭了,全村人笑了,用秦艽后来的话说,他们家办事情,全村的猪都长了二尺膘,这话不假,秦艽为母亲办了何家坪历史上最阔气的葬礼。
秦艽母亲九十高龄去世算是喜丧,好多人有些迫不及待,在秦艽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白前老早解下腰间的草绳,换下尿渍斑驳的裤子,一天往秦艽家里跑几趟探望病情,说是探望病情,实则打听死讯。终于三声炮响,秦艽老母驾鹤西去,白前精神抖擞,声音洪亮,指挥着全村老少大办这场史无前例的葬礼。安秦艽的嘱托,什么都要办到最好,这难不倒白前。
这几天村里只有秦艽家的烟囱在冒烟,人们像是在过年,男人们二十四小时在场,白天接待四方亲朋吊唁,晚上喝酒,挖坑、搓麻将。车前子说不喝酒,也不抽烟,喝了酒面红心跳,抽了烟咳嗽干呕,但是别人给他倒酒他也喝,给他递烟照样抽。两杯酒下肚,车前子心潮澎湃,热血沸腾,在人们的怂恿下,扭着腰身唱《骏马奔驰保边疆》,”……挤奶的姑娘向我招手笑……”白前听到后立即喝止,骂车前子喝了两杯驴尿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说车前子涨红的脸像充血的驴求一样,实在憋的慌找头草驴睡觉去,不要在这捣乱。白前骂人离不开驴,骂驴也离不开驴。车前子骂不过白前,也打不过白前,他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瓜子,扯了一根鸡腿扬长而去,走到门口大声吼唱”挤奶的姑娘向我招手笑”。气得白前抓了鞋就往外追,车前子一溜烟没影了。
车前子是光棍,也是何家坪秧歌队的台柱子,没有二胡的时候,他的嘴就是二胡,没有喇叭的时候,他的嘴就是喇叭,有了二胡、有了喇叭,他就是主唱,秦腔、民歌、流行歌曲样样拿手,生旦净末丑个个生动。他以秧歌队为家,秧歌对出演他吃香喝辣,秧歌回坛,他就得挨饿,秧歌谢绛后,他就收拾行李出门打工。
那人--锁子
锁子胳膊肘下夹着一个檀木香盒,手里提着一挂鞭炮,弓着腰进了庙门,来到玉皇爷殿下,打开檀木香盒,抽出三根香,在油灯上点燃,插在香炉里,作揖,磕头,旁边白前说:锁子,你知道三根香代表啥意思吗?锁子没理他,拿上香盒去了观音殿,白前在后面说:烧了一辈子香了,都不会烧个香么。锁子在观音殿烧完后,来的龙王爷殿上,把守灯叫过去,说:把这鞭炮放了,守灯拿过鞭炮,从香炉里捡了半截香头,到院子里那棵老榆树下放鞭炮,鞭炮刚点着,响了两声,被红娃一脚踩灭,提上剩下半截跑了,锁子在后面追了两步,骂了两声:不害怕把你娃炸死吗?你把那拿上埋你大去!又回来给龙王爷烧香,毕了,敲了三下钟,在旁边功德簿上写了“锁子,五元”,放了五块钱,转身要走,感觉名字没写好,又拿起毛笔,蘸了墨,把名字描了一遍,旁边收钱的满金说:一个黑狗越描越丑,锁子要求把那张撕了重写,满金不让,说:你那五块钱还不够买纸的。
龙王爷殿两侧的墙上挂着两幅山水,锁子用手去摸,满金说:脏手!锁子把手缩了回来,仔细端详,画卷是假的,是画在墙壁上的,锁子就啧啧称赞,问满金是哪里的画匠画的,请来给自己的墙上也画上一幅,满金说:你能受得起那画?外面大商店里写字画着呢,你去写一幅。
何家坪人几乎家家中堂挂有字画,人人热衷于收藏字画,但没有人懂书法,评论一副字的好坏,首先要看写字的人有没有官衔,没有官衔,再好的字也不值钱,去年来了一个书法家,说是在兰州军区当过军官,锁子排了半天队,花了五百块钱买了一幅中堂,后来听说那人根本不是军官,是个骗子,锁子再没好意思拿出来挂了。只有在六月六晒字画的时候拿出来晒了一下,看着来气,弃之可惜,毕竟花了大价钱的。锁子来到大商店里,一间仓库里到处挂着字,中间一张长条桌上铺着宣纸,一个长发飘逸的老头握着毛笔写字,旁边一群人围观,每写一字,旁边的人就轻轻的读一声,锁子跟在后面也读,“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锁子摇着头,得意的出来了,豆苗问锁子:字写得咋样?锁子说:一般,我都能认得么。
车前子是瞧不起锁子的,嫌锁子啬皮,说锁子连一泡屎的便宜都想占,上次在黄坡上锁子把持着车沿杆,吆着牛往上拉一车麦,喘气的空挡,看见牛翘起了尾巴, 坏了,这是要尿了?拉了?锁子一边用鞭杆戳牛屁股一边喊后面推车的老婆,赶紧来接粪,老婆四下一看,没啥东西可以用,眼看着牛屁眼张开,牛屎徐徐出来,锁子急了,说:用手!用手接!老婆嫌脏,犹豫了一下,牛屎就掉在地上摔成一摊希泥,锁子气得骂牛败家,老婆败家,二斤肥料就掉路上了,让老婆扶着车沿杆,自己爬在地上,把牛屎和沾了牛屎的土掬到车厢里。
堡子
村子的北边,巍然伫立着那座历经沧桑的堡子,这种用土夯起来的堡垒在甘谷县的村镇到处可见,据说是清朝时期回族起义,当地人们为防止匪盗,保护村寨筑的防御性工事。
虽然历史已经远去,人们早已忘记了当年的烽火狼烟,可是堡子却作为一个历史符号,永远存在人的心里。
何家坪的堡子最为精妙,最为雄伟,上下两座堡子依山而建,首尾相连,互相照应,人们称之为“两盏灯”,远处望去,像是长城的缩影,远行回家的人,远远地看到了堡子,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家,也似乎看到了眺望远方的母亲,从而堡子变成了游子们回家的路标。
上堡子在何家坪的村尾,下堡子一直延伸到毛牛泉的村头,何家坪人垫厕所的白土就是从上堡子挖回来的,时间久了,上堡子被挖出一个缺口,像张着的一张嘴,村里老人说,何家坪之所以贫穷,是被那堡子吃穷的,那堡子是卧着的一条龙,吃了何家坪屙到了毛牛泉,所以毛牛泉越来越富裕,何家坪越来越穷,听着似乎也有道理,仔细看那堡子还真就成了一条龙,越看越像,听了老人的话,很多人都不去上堡子挖土了,当然也有不信邪的,继续挑着担子,抗上镢头挖土,龙的嘴越张越大,有一年,连着下了几场白雨,上堡子坍塌了一块,那龙嘴就没有了,老人讲的故事没能阻止人们对堡子的破坏,直到后来每家修了新的厕所,半截破水缸做的粪池全部改成了水泥粪池,再也没人往厕所里垫土了,堡子才幸免于难。
还记得以前那些谈对象的男女都喜欢往堡子上去,男的在前面走,女的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谁也不说话,到了那段崎岖的小路,女人脚下一滑,男人顺手抓住了女人的手,直到下了堡子,手还紧紧握在一起,看到有人来了,女人迅速挣脱了手,又不远不近的跟在男人后面,脸羞得绯红。堡子曾经是多少男女牵手的地方。路过一块田,有一个女人坐在地头休看着堡子微笑,我就知道她在回忆美好的爱情。沿着放羊老汉踩出来的小路往堡子上爬去,台阶上长满了冰草,应该很久没人上来了,看田人住过的窑洞塌了,只有那被烟熏黑的墙壁提示有人住过。
太阳从东山梁的那个豁岘出来,又从老庄崖的那个咀头下去,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北斗星的尾巴从东变到西,地里的庄稼种了又割,割完再种,人们每天在鸡叫声中开始劳作,在狗吠声中进入梦乡,过着周而复始的生活,似乎没有变化,但日子堆得多了,才发现村子偷偷变了样子,你能想象墙角晒太阳的那个弓腰驼背的老人,曾经是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吗?还有他身后的那堵墙,墙皮都快掉完了,也没人往上补一锨泥,村里有几个老人死了,庄后面的地里多了几堆土,园子仍然叫苹果园,但种的全是花椒树,有几个小孩看着我笑,我觉得他们长得像谁,我却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这一切,让我怀疑我是否在这里生活过,幸而抬头看见了堡子。
站在堡子上,视野十分开阔,几十里外的村子尽收眼底,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在堡子下面有一块低凹低,西南被堡子环绕,东北绵延坦荡,无比开阔,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
很多次在梦里躺在堡子上看天空变化莫测的云,心里便没了根。
家乡的土炕
在黄土里抛打的祖辈,把农家肥看得特别重要。家里每个人都要坚持把屎尿送到自家的圈里,若在外面,实在憋不到家,也要拉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地里。农家肥也分三六九等,人畜的粪便是上等肥料,其次是从灶堂里或炕洞里掏出来的灰粪,最差的要数炕土,而我家几乎每年都要换炕,为的是给地里多上点肥料。
入伏后,耕完头遍地,稍有空闲,母亲便撤去了炕上的被褥,用床单包好,放在地上的两个箱盖子上,催着父亲去打炕,那箱子是母亲的嫁妆,也是家里唯一的家具,母亲特别爱惜,经常用塑料纸苫着。父亲挥动镢头,只几下炕就塌了,一块一块地被搬到挡门外的空地上,等待着一场雨后砸炕土。
打了炕的屋子显得丑陋不堪,两面墙被烧得焦黑,透过炕眼门可以看到院子里乱跑的鸡,从烟洞眼里可以看到蓝天上飘动的白云。父亲把一页门扇支在地上当床,躺在床上,晃晃荡荡,吱吱呀呀,总没有睡在炕上的踏实,于是重打基子重盘炕,选一块地,铲去浮土,挖出粘性湿度最好的黄土,把半块石磨放在土堆旁,摆上基圈,撒一把草木灰,往基圈里铲三锨土,父亲光着脚,提着石础子开始打基子。打基子是一门技术活,父亲有一个口诀:腾,腾,腾,三锨九础子,二十四个脚底子。口诀念完了,一片基子打成了,打好的基子摞得整整齐齐,放在阳光下暴晒。待基子干透后,选光滑平整、没有缺损的基子盘炕。
盘炕算不了什么大事,但还是要选个好日子,爷爷坐在门槛上,戴上老花镜,左手捧着一本老黄历,右手的食指蘸了唾沫,一页一页翻动,查看着每天的吉凶宜忌,总会选一个风和日丽的黄道吉日盘一间新炕,母亲在炕洞里烧了一堆麦草,炕就一身一身的出汗,颜色也由青变白,由白变黄,炕面上裂开了许多细小的缝,一丝一丝的烟往外冒,挖了傻白土,和了牛粪,捣成汤汤泥,挨个去抹炕面的裂缝,反复抹过几次后,再烧炕,即使炕面再不会漏烟,母亲仍不放心,还要抓一大把青草满各处蹭,炕被染成了青绿色,像涂一层油漆。
新盘的炕与旧炕相比多少有些差别,或高,或低,或大,或小,第一次上去有些磕磕绊绊,免不了炕沿碰了膝盖,窗扇碰了头,但斜躺在炕上,依然是那么舒服,透过窗子看远处的山,隔着一层玻璃,似乎就是两个世界,山头上有人挑着一担苜蓿往回走,惊起了草丛里的两只野鸡,半坡上牧羊人甩着响鞭,聚拢了一群羊。屋檐下的四只雏燕张着黄嘴,叽叽喳喳,等待着雁爸妈叼来的虫子。在燕子叫声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我记不清梦里的情形,醒来后口水流了一滩,半边脸是竹席的印子,这一觉睡得很香,解了一夏的疲乏,补了睡门扇时辗转反侧留下的瞌睡。
过了八月十五,天气渐渐变凉,雨下得多,炕上的褥子有些潮,隔天就要烧一下炕,从那时起母亲就开始搜集烧炕的燃料,门前的洋槐树叶子黄了一片,掉在地上,扫回家,倒在填炕堆里,崖畔上的蒿草被砍倒,捆回家,圈里的牛粪也不往地里送了,薄薄地铺在地上晾晒。只有备足了填炕,整个冬天才能过得踏实。扫填炕一直要持续到大雪封山,树叶落完就去苜蓿地里扫,用一根长长的棍子(甩杆)甩打,将苜蓿茬扫断,连同土末一起挑回家。
冬天的早晨,大多数人都赖在热炕上睡懒觉,往往是太阳老高了,或是实在憋不住尿了才会起床,但在镇上当老师的文新起得老早,每天都喊着号子往马家湾跑步,说是锻炼身体,有一段时间我也想跟着去,每次头从被窝里伸出来,又缩回去了,实在是舍不下这温热的炕,起床后却懊悔自己没有毅力,对自己这点狠都下不了,以后还能干个啥,后来听一位老中医讲《黄帝内经》里的养生篇,“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早卧晚起,必待日光”,那句早卧晚起,必待日光,给我的懒惰拖延找了一个借口,以致我心安理得睡起了懒觉,母亲做好了饭,在院子里喊我,我才慢腾腾地穿衣服。
我一直喜欢睡热炕,话又说回来,谁又不喜欢睡热炕呢?但是我到城里上学后,就讨厌睡炕了,原因是坐在我周围的同学说我身上有炕味,炕的味道就是烧炕的牛粪的烟味,经常睡炕的人彼此闻不到对方的炕味,就像大家都吃了蒜就闻不出蒜味一样,但是坐在我周围的城里人睡的是床,所以我身上的炕味就特别明显,那天我像放了屁的亲戚一样尴尬,此后,无论天气多冷,我坚决制上母亲给我填炕,母亲怕我冷着,仍是背着我偷偷填炕,我就怄气不和母亲说话。
后来离家越来越远,回家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在寒冷的冬天却又怀念家里的热炕,有一次父亲给我寄来包裹,那包裹上就有炕的味道,我把头蒙在包裹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眶不由得湿润了,我头一次觉得炕味是那么的香。
消失的村庄
最先离开何家坪的是车前子,车前子家里人多地少,种的庄稼吃不饱肚子,父子、弟兄们商量着让车前子出去搞副业,没指望帮扶家里,能够养活自己,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就成了。车前子一走就是三年,三年里音讯杳无,村里人估摸着死在外面了,车前子的父母也觉得儿子再也回不来了,背地里偷偷抹眼泪,送寒衣的时候,在十字路口画了圈,也给儿子送一份寒衣。车前子的失踪,在村子里没引起多大波澜,人们依旧饿着肚子,依旧在黄土地里抛打着。
腊月八的晚上,车前子回来了,最先发现车前子的是家里的那条黑狗,黑狗看到一个戴着礼帽,穿着皮鞋的陌生人,一阵狂吠,死活不让进门,车前子摘了帽子,骂狗:黑子,你瞎了狗眼了吗?是我!黑狗认出了车前子,不叫唤了,摇着尾巴往车前子腿上蹭,车前子一脚把狗踢开,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院子里母亲正在填炕,听见后面有人叫妈,转身看到英俊高大儿子,丢了推耙把,尽然嚎啕大哭起来。车前子把母亲扶到厅房里,母亲执意要给儿子做饭,车前子不让做,说自己下车的时候吃饱了,吃的是炒拉条,母亲想象不来炒拉条是个什么饭,问:炒拉条有洋芋和饽好吃?车前子说:也就只有何家坪人把洋芋当命着吃呢,外面根本没人吃。车前子从皮包里拿出一块面包让母亲吃,母亲咬了一小口,果然香甜,比岷县点心还好吃,把剩下的拿麻纸包了,等着第二天哄孙子。
车前子的回来,在何家坪炸了锅,人们茶余饭后讨论的全是车前子,有人说:车前子在外面发了横财,衣锦还乡了,也有人嫉妒,说车前子在外面就是个乞丐,那一身行头都是偷了人家城里人的。不论怎样,车前子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被很多人邀请到自己家里,听他讲外面的花花世界,有些车前子真的见过,比如火车,城里的公园、广场,有些他也说不清,比如像城里的歌舞厅、酒吧,他就会加了自己的想象绘声绘色地讲解,他最喜欢给人讲的就是火车,说火车很长,能坐一两千人,守灯就好奇地问:一两千人是多少人?车前子说:这样说吧,把何家坪的娃娃老汉,男人女人,包括猪狗牲畜全能装得下。守灯就惊得目瞪口呆了,心里种下了一棵苗,迟早有一天要坐上火车看外面的世界。
看到车前子的风光,有几个年轻人就按耐不住了,纷纷央求着车前子带自己出去闯世界,车前子慷慨允诺,说:乡里乡亲的,有钱要大家一起挣,过完年,几个人背着铺盖卷,浩浩荡荡进城去了,每个人都怀着激动,怀着梦想,仿佛城里到处都是钱,去了就能捡回来似的。
路平也想跟着车前子出去,由于前些年因一块地的分界线问题,和车前子打过架,没好意思提说,车前子走后,路平就闷闷不乐,挨过了青黄不接的春天,收了麦子,家里总算能吃一顿饱饭了,车前子带出去的人陆续给家里汇了钱,出去搞副业的人家日子明显要宽泛的多,交完农业税,买了化肥,还有些余钱,就把档门翻新了,路平买了化肥后,日子就捉襟见肘了,给孩子的学费也要到处打凑,他再也待不住了,草草种了麦子,秋田也顾不上收,就跟着一群人去新疆拾棉花去了。
入冬后,拾棉花的人和车前子带出去的人陆续回来了,回来时个个衣着光鲜,说话的口气也大了,再也看不起玩两毛钱的硬纸(长牌),而是玩起了炸金花,酒也升级成三星的世纪金徽了,村里老人一边咒骂着年轻人胡吃海喝,一边佩服着年轻人本事大,能挣钱。
过完年,村里年轻人分成两拨,一拨跟着车前子进城了,一拨跟着路平去新疆种地去了。五月五的时候,远福爸收到了一份电报,说儿子出事了,速去兰州,在村长的陪同下,远福爸第一次坐上火车,去了兰州,看到了太平间躺着儿子,哭着闹了一通,被老板吓唬说:你儿子是违反操作规范才出的事,工地没有责任,你要再闹就叫警察把你抓起来,远福爸就害怕了,不敢闹了,提出了要一千块钱,工地帮着处理后事,老板痛快答应了,很快远福的尸体被火化了,老汉带着一千块钱,抱着儿子的骨灰回到何家坪,从此心里记恨着兰州这个地方。没几年,何家坪的年轻人都去了城里打工,干的都是最苦最累的活,彼此都知道了的底细,人前头再也没有优越感了,跟着路平去新疆种地人,都在新疆安了家,婆娘也跟着种地去了,家里就剩下年迈的父母,和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老人们越来越老,眼花了,牙掉了,腰撑不直了,地就一块一块荒芜了,耕种了一辈子的驴被一批一批赶上牲口贩子的车,老人们虽然不愁吃穿,却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孤独,早晨起来先听到的不是鸡叫,也不是骡马脖子下的铃铛声,而是路平爸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一通剧烈地咳嗽后,一口黄痰吐在地上,气就舒畅了,去敲邻居家的门,里面有了应声,就放心了,说明隔壁子的老汉还活着。
村里死去一个老人,一处宅院就锁了门,还没经过一个春秋,房舍就坍塌的不成样子了,茅草在院子里,在房顶上疯长,很快村子被野草吞噬了。
多年后,一群人去旅游,老远看到一个土堆的山丘,有人说那是堡子,旁边有个村子叫何家坪,已经消失了,至于为什么叫何家坪?没人说得清楚,大概是那里住着几家姓何的人家吧?
那时谁来证明,何家坪根本姓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