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维

我端着那盘鱼往什么地方走着。——什么地方?我说不了太清楚: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顽固地出现在那里的,让我有点厌恶的地方,我唯一的归宿。一个从不会正眼看我的白而胖的人形生物在等着我:维,他或许正蜷缩在沙发里发呆。

今天是新年夜。独行的途中这点暗示像一根针一样不断刺痛着我。没有人能看见我——就算有,他们只是涨红着脸从包厢里走出来寻找洗手间。他们弄出的动静早已过分地宣示了存在:那每扇红色的大门后的格外相似的东西,仿佛是门的一种属性,是那红色的组成。走在那些沸腾的油墨的中间——我快速地、平稳地穿行,像任何一个普通的服务员一样。我的脸甚至很烫,但我想不出此时不去幸福地微笑的理由。

——我回来了,维——

我双手托着盘子,隔着门叫他。我用盘子的边缘碰一碰门。汤汁险些洒出来。我听到里面细微的响动。

——真是的,帮我开嘛,维。

他打开门。他的脸被我毫无防备地盯着。无论我多么熟悉那张脸,我总会在它每一次显现的时刻盯着它看。维的眼睛,细小的,在我预料当中适当地回避着我。

——哟,这是啥。

他故作夸张地朝我手中的大餐凑近了。我明白他是想要突破那层凄苦的沉闷,至少,在语气上战胜它。

——看起来没怎么被动筷子呢,真是幸运呀。现在的人也真是浪费呀,哎,接我一下,很重的。

我轻快地说着,好像踮着脚一般地走了进去。我感到说话停不下来。——唉。总算上来了。你猜我在下面碰见谁了?好像是阿平,我们曾经的老同学,你是不是不记得啦,幸亏他没有认出我来。

维没有吭声。

我也惊讶于自己的表现,就好像从一片沼泽中刚刚脱身一样。刚才我的确看到了一个跟阿平有点像的人,但此刻我宁愿说成那就是阿平,像一个无关紧要的奇迹一样,只为我的信口开河而准备着。

维过了半天说:——那又怎样?

——我就喜欢你这一点。

我微笑着没有说出口。

我把鱼摆在桌子上。那是我平时除了睡觉以外的逗留的地方,上面遗落着各种难以辨认的痕迹。前段时间我在上面削铅笔,碎末还残留着。我让维坐在唯一的沙发上,他也不客气,在我把吃的放上桌之前,他的脚一直蹬着桌沿。

我找了半天的餐具。

——哎,奇怪。上次从包厢里偷出来的筷子放哪里了来着,不会要再让我下去一趟吧,嘛,好烦哦。

我不停地自说自话,像一只歌喉拙劣的鸟儿。我明白我为何会这样做,因为维在这里。这个狭小的空间——我向老板请求,用我百分之八十的工资换来的一间单人宿舍,起初被别人以为是方便女朋友来住什么的,但却被我使用成这个样子了。找东西是令人折磨的:我注意着这个角落的灰尘,那片砖瓦与墙皮的脱落。我不想去管它们。一只令我恐惧的巨大的灰色蛾子落在我唯二的灯旁的柜子上,我祈祷着它不要影响我们用餐。我打开门——用余光担忧着它在一阵开门的风中突然飞起——

——我下去偷两双筷子哦,嘿嘿。

我模仿着不知道是谁的说话的腔调,就好像我正在被万众瞩目,做一件略微羞耻的可爱之事。走之前我朝沙发那边看了一眼,维拿着手机在看视频,他已经又回到了一个能让他舒服的姿势中去。

我随便走进一个包厢。这完全没什么大不了,我好歹算是这里的服务生。如果在十几年之前,我会更从容地从大门里走进来,绕着那些生气勃勃的大人们转来转去,趁着路过的时候玩弄一下窗帘的边角或是精致的红木椅子凉凉的扶手。我会在远离他们的沙发处搭建一个帐篷,用那些坐垫和靠枕,然后把自己藏进去。或者,我找最好看的一个服务员姐姐借一条抹布,开始玩到处打扫卫生的游戏。我一定会评价一下包厢厕所的品质——那些泛光的洗手池和奢侈的、多此一举的小便池,我还会感受一下厕所里的香芬的味道——

我趁着服务员上菜的间隙,从容地打开抽屉,挑选了两套餐具——甚至拿了餐巾和筷枕——然后悄没声地离开了。

这问题解决后的轻松是多么令人愉快啊。我快步穿过走廊,走上台阶,像是在跳舞一样。我选择两节两节地上楼,然后是三节,继而四节一起上。我感到我好久没玩这种游戏了。我突然回忆起学生时代,我在数学课上学习一种美妙的几何体:棱锥。我想到它的棱可以变得很多,变得夸张——那样它就和一个圆锥差不多了。我于是在纸上开启我的实验:——先谨慎一些吧。我告诉自己。然后我画下了六棱锥——它已经很近似圆锥了。之后我大胆起来,直接画了十棱锥。这时一个声音在心底里响起:——你还能画得更多吗?——为什么不呢!我看向第五节台阶,在一阵蓄力之后,有惊无险地越了上去。

我走到门前,刚想说些什么,忽然想起我没锁门。

——我回来了,维。

紧接着迅速查看一下之前蛾子的位置——还好它还在原地。

——还挺快。

——我用了魔法。

我给自己搬来一个凳子,留着他坐在沙发上。维摘下耳机,似乎费了一番功夫从靠背上离开,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轻叹。我简直要捂住嘴巴笑了。我煞有介事地把筷子拿出来,在他想要接过去的时候,转而把它们放在筷枕上。接着我堵到他身前,在我狭窄的桌子上勉强挤下了两张餐巾。

——啧,犯病啦?

——仪式感,仪式感嘛。

——你能说出这个可真不容易。

——你只在冷嘲热讽这方面挺勤快的。

——要拍个照吗?

我竟然又补了一句。

——你拍吧。

——那不拍了。

——搞不懂你。

——我们看点儿什么?

——随便。

下饭的视频什么的是必须的。我们如果要夸赞这个坏习惯,就说这是一种时代的特征。

——有点冷哦。

今天我似乎过分活跃了一些。

——把窗关上吧。

这句也是我说的。

我不知道如今是否还有很多人留有看舞台剧的强烈的印象:在两幕的中间,巨大的帷幕会拉上,灯光暗下来,舞台上充斥着许多细碎的脚步声——那是演员们在准备着下一个阶段。我喜欢这样的幕间,感到它们甚至比剧本身还要精彩。之后当我回忆这个时刻——维坐在沙发上,我起身去关窗,我觉得我们也不经意地进入了一种幕间——某种巨大的帘子被拉上了,就在我们眼前,我们是唯二的、有幸成为观众的人。


落地窗——难以想象我寒酸的宿舍里还有这个东西。

——等等,这是下雪了吗,维。

我注意到他从坐垫里迅速地摆头望向这里,然后那个目光又与我交汇了。

有一片形状完整的雪粘在了玻璃上。已经挺晚了,在一小片灯光中犹见的下坠的雪,不知从何处落下,也不知落到何处。它们仿佛是黑夜的,一种天然的细节,只是第一次被注视。

我看着也看着我的维,说不出话来。

——吃鱼吧。

我又回归了那种愉快。

——看起来很嫩呢,这肚白,你想吃吗,要不让给我吧,嗯?

我几乎做得更过火了。

还只是两年前,只要我想,每天都能吃到它们,没有一条鱼的肚白不是我能够独自享用的。

我们吃饭的桌子正冲着窗户,在很高的地方——我仿佛产生幻觉,让那扇窗不断地延伸着,要一直到产生着那些雪的云端。美丽的帷幔从顶端倾泻。我仿佛看到酝酿着雪的云朵,鼓胀的,像一枚雪白的女子的臀。

我夹起一片柔滑的鱼肚——竟也变成充满肉感的、女子肌肤的触觉。

我多么想要抒发些什么。关于孤独,伪装,我所渴慕的温情的种种,这勾人情思的雪夜呵。我的家在千里之外,那里如贵族般生活的我的父母,仍平静地以为我在令他们欣慰的岗位上工作——一个清闲却赚钱的好差事。 

除了维以外,没有人知道我逃到了这种地方。

因为他或许也是个失败者——他本可以更加安稳度日。但他需要反抗。

我不禁想,是否有相同的东西在我们头脑里闪过。雪夜激发着我们并提醒着我们的悔恨。

此时我想要深刻地流泪。一直以来,我都认定自己做了了不起的事。我远远超过了曾经那些优渥的朋友们。我像是在丰沛之海上填出了一片岛屿。即使这里空荡荡的,但一切都很自由,都有待建树,我是多么喜欢这里。

如果是一个满眼柔和的女子此刻能陪伴我呢?像雪一样丰厚的,在她针织的白色衬裙中包藏起整个忧闷的深夜。那如鱼肚一般的细腻的女子。她将安抚我,像安抚一个落难的英雄,这个夜晚的缔造者。

如果那样——我也不必这么轻快了。简直像是某种生活的粗劣的仿制:维,他多么顽固而有男子气概。我愿展示着他的空缺,我愿做一项填补的事业——成为类似于照看他的女仆一样,我童年记忆中的矫情又恭顺的大小姐们,或是一个刚刚建立家庭的,满心欢喜的小妇人。扮演的游戏真令我沉醉。

——今天是新年夜,维。

我冷不丁地说出一句。

没有人能给我这样的安稳,说实话。如果是一个女孩儿来到我这里,我将无法克制地带她走出去。给她好的生活,让她见见我的父母。每一个好女孩儿都值得这些。我或将在她的身体里臣服。将再也没有一种我能够独自声张的敏感——那些从抒情的闷燃中放射的火星,我竟期待着它们遇上,维——这个不动声色的黑洞。

这种全新的、看不见路途的相互赠予——没有顶点,因此也没有结束,没有扰乱。我拾起我刚刚抛出的石头,将它扔向另一个方向,然后我跑过去,再扔一遍。我知道石子永远不会被扔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只有孤零零的石子在虚空中留下的飞翔的证据。

有一刻,我望着窗外的雪陷入沉思。

——这一切,多么不可思议啊。

我几乎要这么说出来。

维,此时他进入了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我看不清他是否在看着我,或者仅仅是在吃鱼。他成为更抽象的。我坚信他这颗坚固的石头里隐含着我未知的意志与智慧。但我没兴趣更多地了解他。我的热情或是欢快,哪怕是作为角色扮演中的向他的献身,都仅是我乐在其中而已。我宁肯不要更复杂了——我感激他的沉默。

亲爱的,维。他是我此刻唯一拥有的,否则一个雪夜将不再有力量。否则我的思索、我的高傲的自我怜悯,我所规定的种种都将黯然失色。他就是我将拳头打在的那面墙,我的疼痛与鲜血的证明。他是我的纲领,我的灵感——是每当我向自己发问:我需要感受些什么?的时候,我将永不滑落到空泛的温和中的保障。

这的确是我所期待的:唯一的岛屿上,那些异样的植株的疯狂地生长。我慵懒的、被设定的童年的遗憾,所有市场上有的玩具的疲劳的收藏家;对无数女子之亲切的过早的体悟的孩子。望着她们——在玩过家家的一群女孩子,永远设定了妈妈、爸爸、和一个小孩儿。我笨拙的、残酷的闯入:——再加入一个角色吧,狗怎么样?请让我当一只狗吧。

维——

我竟感到了那种关于宿命的,不同凡响的深度——他知道吗?我余光里的人,当我望着硕大的雪花在降落,我竟感到我会一辈子困在这里了。我感到心里涌起深深的颤栗:多么美丽,多么壮烈。

——新年快乐,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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