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他伴着淅沥的雨,来到江南。他静静地站在画舫上目不转睛的望着远方的一抹身影。那抹影愈来愈近。他才看清周上站着一个女子,玉手轻抚琵琶,悠扬乐声便倾泻而出。或许是命定的缘,他18岁,还未弱冠,便被簇拥着在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上如愿迎娶了这位姑娘。在温暖的帐里,他扰起姑娘的秀发轻梳。从此姑娘的乌丝两分,就像牛郎和织女隔着一条银河永世不得执手。幸好这种悲剧,只有梦里才有。幸好这种悲剧,不曾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是红锦地衣随步皱,金炉次第添香兽。
时光飞逝,金陵的桃花又开了一季。他主动请缨前往吴兴。在吴兴官员的带领下,他来到河边。目睹深受战争迫害为生存偷渡而被无情斩杀的百姓。他冲上前质问当地的官员,声声泣血。堆叠如山高的尸体,满地已凝固变得暗红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官员假心假意的请他离开休息,对人命不屑一顾,仿佛他们就是微不足道的蝼蚁。他发怒了,仿佛那沉寂已久的火山,一瞬间喷发的岩浆便能将人灼的体无完肤。官员大骇,传言这吴王懦弱,乃愚笨书生,并不受待见。如今这模样倒颇有帝王之相。许是被他的气势压倒,官员破天荒的处理了此事。一时间他在江南声名鹊起。回到官驿,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走到书案前,展开纸,拿着狼毫,挥洒下一首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菊花开菊花残,塞雁高飞人未还。他看着这词,眼眶不知何时已湿润了。这词是他远别金陵的思恋,也是他对混乱中无法再回故乡百姓的共情。
在金陵城的桃花完全落遍之际,他送走了记忆中那个眉目含笑的结发妻子了。侍女立在他身后,看他待在桃树下,默然无声。苍天不解人情暖。雨飞速的来,他一动不动,仍静默在雨中。侍女给他塞了一把伞。良久仿佛下定决心般向皇家寺院走去。皇家寺院小径上,他扔下了伞,任凭雨水落下,独自一人漫步在雨里。身后突然出现的小沙弥领着他入内,贴心的递给她一杯热茶。他与小沙弥一见如故。可急急忙忙赶来的宫人,带来了巨大噩耗。宋已攻破南方大部分地区。南朝只余南唐、南陈。他回到金碧辉煌的大殿经过激烈讨论。他择日派遣从善出使大宋。出使那日是难得的的艳阳天。他站在高台上,倚栏独望。从未给过他好眼色,可他却仍恋恋不舍。这是他一母双生的弟弟,是他的亲人。目送从善越来越远,他吟道:凭栏独倚望,诉情与君共。可谁知一出使便无归期。再次相见他们都是俘虏,相顾无言。他最后在小院中听说从善身死的消息。他苦笑魂断梦栏边。
宋太祖多次征召他去汴京,他都以病推托。宋开宝九年,南唐覆灭。他离开金陵来了汴京。他曾想过派人求和,他甚至想过拼死一战。他以为把自己生长的金陵拱手相让,就能换来平和。然,他赌输了。输了记忆中的桃花,输了繁荣的金陵。被迫前往汴京的路上,正是春草繁茂之际。他挑起车帘,入目皆是离草。他轻叹一口气,轻声吟了一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一入目的离草,便是永生不能忘却的。
汴京城如墨的夜晚,月光如水倾泻下来。他站在院子里,望着那凋零的梧桐。月光洒在凄老的梧桐上,他的眼中蓄满了泪水。或许是触景生情,他当即吟出: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凄凉的背影,忧伤的声调,无不诉说这人的悲哀。午时宋宫乐声悠扬,乐舞曼妙。君王与臣子推杯换盏,热闹非凡。他在宫人的引领下,踏入大殿。宋太祖招呼他入座,并命伶人奏乐。所奏之乐尽是他入教访的诗作。意识到此,他眼波流转。宋太祖带他登上城墙,指着远方告诉他千里之外便是金陵。他一悸动。他怎会不知,汴京以北,长江天堑之后,就是故国。他心吟出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宴会散罢,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垂泪对宫娥。然而他命所有伶人一遍又一遍吟唱着《虞美人》。这是他在乞求金陵的原谅,也是他浓浓的思恋。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还在继续,落到窗前的芭蕉上。他骤然起身,踱步到檀木圆窗前,倚窗远望。自年前来到这儿,他便再无好眠。他会时常梦迷春雨中。那里有开满桃花的金陵,有相濡以沫的爱人。可梦是会醒的。他明知道: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现在早已没了凤箫吹断水云间的惬意,只余雨打芭蕉,夜长人奈何的叹息。他相思,思千山万水之外的金陵。一帘风月闲不过是劝慰自己罢了。相思枫叶丹却是真情流露。他白日垂泪对宫娥,忆红锦地衣,金炉香兽,凉夜他挽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流年。他喜伶人唱他的词句,青翅鸟也常来倾听。那日他依旧站在窗前,目光灼灼地望向手中的酒杯。这是上好的琼浆玉液,也是他的催命符。他明知,却缓缓将酒杯送入嘴边。这酒似乎很烈,竟让他落下两行清泪。杯子掉落在地,他释然一笑,结束了他的一生。真好!他恍惚间看见自己回到了那年江南初见,回到了阔别已久的金陵。在桃树下与妻子琴瑟和鸣,看金陵从今美好鱼贯列。终结在这一日的生辰,确是他后半生最大的快乐。
而今金陵的雨依旧,桃花依然凋零,春草愈发茂盛,而那恨生之人又在何方?
到最后才知道,人生悲凄,不过一场浮梦,乱了始终。已分不清他的人生轨迹是否就此这样。梦醒时分,你我这些过客,便怀揣离恨追忆一番。而青翅鸟却带着他的诗词永远流传,为他保留住了最后一丝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