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诗的最小单元
诗的最小单元,即最小诗意单元,也即包含一个完整诗意时最小的诗歌单元。
换句话说,如果你想写出一个完整的诗意,你最少需要用几行诗写出?一行?两行?三行?四行?
如果你能用一行就写得出来,非常了不起!
如果需要两行或三行,也了不起!
需要四行才写得出,也不错!
如果非要五行或五行以上才行,语言效率就有点低了。
也就是说,四行必出诗意。
如。
一旦日子成了飞驰的卡车
生日就是一条救命的斑马线
能让卡车带着羞愧,慢下来
前两行都是主观意象,如果诗就此停下来,不写第三行,你会觉得表达的意思不够完整。
为了不让读者困惑,或说为了准确起见,第三行的解释非常必要,它会让读者对日子与卡车、生日与斑马线的关联,更有感触,从而认同飞逝的日子如同飞驰的卡车,生日如同斑马线,能让人停下来,回想过去的日子。一旦关联有效,读者就会觉得准确和意思完整。
再看洛夫《烟囱》中的一节:
独立于淡淡的斜阳里
风撩起黑发,而瘦长的投影静止
那城墙下便有点冷,有点凄凉
我是一只想飞的烟囱
前三行,只是对城边烟囱的一种描绘,第四行是一个主观意象,诗意浓烈,读者一下就明白诗人为什么要描绘烟囱,原来烟囱是诗人的自况,烟囱不甘立在那里,犹如诗人不甘被生活囚住,他想飞啊。你看,有了第四行,诗意才真正完整。
二、新诗的形式
虽说新诗没有古诗词条条框框的约束,但也是有一定的形式的。
既然有形式,诗又是人性的造物,形式的样貌定会受到人性法则的支配。
那么,新诗隐藏有什么形式呢?
它就熟悉中的陌生。
熟悉是指当人对他人或他物,一旦知道得很清楚,就会本能地“以过去度未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可以“预见”他人或他物的行为。
他人或他物行为的可以预见,对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这些熟悉的人或物,会给他带来安全感,所有行为都不会超出预料。
但是,人性中有另一本能——冒险。久而久之,人性中又会积淀下来对陌生的渴望。
人说到底就是携带着辩证法的动物,人性中始终交织着寻求安全和冒险的两种冲动,两者延伸到文明人的生活中,就分别体现为人对熟悉和陌生的双重追求。
以人性为根基的文学,自然会体现人的这种双重追求,诗歌形式的本质,即熟悉中的陌生,就是这种双重追求的诗歌样貌。
古诗也会有数处拗字体现出,诗人对熟稔规则的小小背叛,使得诗作的音效,既大体令读者熟悉,又透着些许陌生。
唐代的大历诗人,大概是最遵守熟悉规则的诗人,杜甫在他们眼里也变得漫不经心,他们对律诗规则的过度倚重,导致作品的个性受损。
李白又在另一端,比如他用七言歌行写《蜀道难》时,他遵守七言格式的比例,大概刚刚过半,其他部分皆“漫不经心”,采用了三言、四言、五言,甚至散文句子,他对熟悉规则的“大为不敬”,说明他惯于在熟悉规则中冒险,倚重陌生,使得诗作的个性浪漫不羁,他人无从效仿。
就算在熟悉的格律规则之内,仍然隐着对陌生的安排。比如,格律要求平声或仄声均不能连续超过三个。
所以说,人对熟悉的耐受力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限度,人就渴望陌生,这是摆脱不掉的人性法则。不管是文学,文化,还是人的日常生活,都能透过表象,找到背后的这条人性法则。
三、新诗的陌生化
写作一定要避开套词套语,原因就是“自动化现象”,只要人们经常看到或用到的东西,他们就会视而不见,这些东西对他们也就不起作用。
问题是,文学写作不可能避开日常熟悉的事物,可是过分熟悉又没有人关注,那写作者该怎么办呢?
答案就是“陌生化”,即设法让熟悉的事物变得有些陌生。
陌生化的本质,是增加人感受事物的难度,延长感受事物的时间。
陌生化的方法:很多。
比如,张艺谋惯于用大场面来陌生化,他拍《满城尽带黄金甲》时,真的会动用万人“打仗”。
比如,美国画家安迪·沃霍尔为了创新,曾花费一年,以花样百出的方式,尝试画坎贝尔汤罐头,什么单个的,数个的,成百个的,甚至撕开的,等等。
比如,你当然不愿意和他人穿相同款式的衣服,“买衣服”就是寻求陌生化的行为。
例子:
洛尔卡的诗句:
在整个天空
只有一颗男性的星。
“男性”就让常见的星星陌生起来。
继续看洛尔卡的诗句:
从三月我就看到了
一月洁白的前额!
“一月的前额”就比“一月”要陌生,把“前额”再换成“洁白的前额”,就更加陌生,因为一般额头不会是白色的,“一月洁白的前额”会让人联想到,一月被大雪覆盖的大地。
总结:主观意象无非是探究如何搭配两个不太搭界的事物,由于此种组合并不常见,必然会产生陌生感,这就是主观意象诗意的来源。
如果你一时难以把握其精髓,
可以采用一种笨办法,来让作品拥有一些陌生感。就是让你的心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规避常识。我把它称为“泛陌生化”的意识。
比如当你描写落日景象,凡是你熟悉的或学过的那些描述,残霞如血之类,一概排除,这样把常见描述清零之后,你若还能描写落日景象,大概就会有一些陌生感了。
当然,你能把常识清零到何种程度,还取决于你知道多少常识。
所以,阅读对写作的帮助,还可以理解为,是为了知道或排除尽可能多的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