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前的那天晚上,姥姥温了一锅的水,小末蹲在姥姥身边嚷着这一晚上又要烙煎饼了,炕这么热没办法睡,要和我一起在葡萄架下打地铺。姥姥笑着说好啊好啊,你和刘索睡在那正好可以喂喂咱们家的大花蚊子。我和于常在葡萄架下坐着,门开着,从我的角度正好可以看见灶台前发生的一切。小末用手钩住了姥姥,整个人被姥姥骂成了狗皮膏药。小末嚷着要一辈子做姥姥的狗皮膏药。姥姥就笑,那笑声经常出现在我日后的梦里,绵绵长长地,让人心安。于常说以后等我们老了,也在乡下买块地,种种豆角,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五颜六色的开满我们整个院子。这是第一次听到于常规化我们的未来,而且是那么遥远的未来。遥远到我听完就来不及刹住思绪,愣在当场。于常拍拍我的脑袋,说刘索幸福的傻掉了。
我恨我的性格应该是从那一刻开始的,那些性格里扭曲的,通通烙在话里。在享受这一生也许只有一次的幸福时,我居然甩掉了他的手,对他说幸福从来就是幻觉,不是生活。于常回我一句 “小马过河的故事我们都学过的,即使怕,也要尝试。”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说话。那些藤藤蔓蔓的黄瓜架,顶花带刺的嫩黄瓜带着诱人的甜。我下到院子里摘下一根小黄瓜,上面的刺扎的手有微微的疼,嚼在嘴里,清清脆脆,有微涩的甜。
姥姥端出大铁盆,放在木凳上,嚷着来来,姥姥要给你们三个洗头。你们站过来,一字排开。我跑上去,站在小末的旁边,于常站在我的旁边。姥姥拽着我的手让我排在小末的前面,她要第一个给我洗头。小末立刻就欢实的嚷起来到底谁是我的亲姥姥啊,我是谁的亲外孙女啊。小末作势就要插在我和姥姥中间,像一个臀部很大的泥鳅,拿屁股向外拱我。嘴巴里直嚷嚷我这是往家里领了一个什么妖孽啊。她头摆向于常,然后又泄气的垂下头,垂下肩膀,垂下上拱的屁股,垂下笔直的腿,变成个小罗圈,垂下精气神,退到一旁,嘴巴里不消停的喊看于常也白看,看了也不会帮我。我扭头冲她笑,她老老实实不作假的在我屁股上狠狠地打上一巴掌,然后胳膊勒住我的脖子,在我耳边说,便宜你了,妞。以后你要还我。
姥姥放开我的头发,拿起木凳上准备好的木梳,一点一点梳通我的头发,我弯腰,头发飘在水里。姥姥一缕缕的拿起,浸到水里,在手心里挤上洗发乳,合上手搓上几下,两只手便覆在我的头上,轻轻地揉着。姥姥边慢慢的揉边慢慢的说刘索这脑袋长的真好,圆圆平平的,东北这边说长这种头型的人聪明有福。这脑型一定要大人自打孩子出生就开始注意孩子的睡姿,等到孩子的脑袋骨长实成了,才不用那么上心。你妈妈一定很爱你,刘索。
我是幸运的,妈妈也是幸运的。在我5岁前,她还只是轻微的症状,最严重也只不过是在窗前坐上一天,不吃不喝不说话。石膏是没有杀伤力的。她绵延不绝的的爱那时都可以正确的方式给我。我没有出声回姥姥的话。小末本是和于常嬉闹,突然就停下来。我知道那晚她其实没有睡着,她都听到了。我突然就有了点后悔。这种后悔当时是第一次出现,以后类似的患得患失的后悔就时常扭曲着出现,腿脚不好的走在我的人生里。原来赤裸给任何人看,都是带着羞耻心的。
姥姥还在问我,刘索,你的腿那么直,你妈是不是也给你绑过腿。我抬眼看姥姥,她身上裹着一层落日的余晖,面部线条柔和在一片金色里。我说妈妈用绳子绑我的腿,一直到我很大还是这样,我似有似无有这样的印象,我妈也和我讲过。她绑的很紧,直到现在我穿牛仔裤最容易破的地方就是腿脚,那里经常磨出洞来。我妈妈真的很爱我。我头低的更深,蹭一脸的泡沫。热辣辣的刺眼。姥姥说天下的妈妈没有不爱孩子的。小末突然就出声天下的姥姥都爱别人的孩子。怪不得我的腿不直,脑袋也是扁的呢。姥姥没有好好的爱我。姥姥笑骂着你个小畜生,将一手的泡沫擦在旁边耍贱的小末的脸上。姥姥接着骂:你从小就不老实,刚给你摆正脑袋,你准两分钟不到,脑子歪到一边。一给你绑腿,你就撒丫子的哭,怎么哄也哄不好。哭到嗓子就嘶嘶的叫。懒得管你个黑心狼。嫁不出去,别回来找姥姥。小末嘿嘿着笑从后面搂住姥姥的脖子,说好啊,嫁不出就回来继续压迫姥姥,一定做个彻底的黑心狼。我张着眼睛,泡沫入眼很刺激,看这快乐的一幕。
我拿着毛巾擦头发,看姥姥给小末洗头,时不时的敲小末的脑袋。小末就扑腾的抬头,甩一地的水,用一脸的泡沫蹭姥姥的脸。我看的发呆,不知于常何时走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腰,在我耳边说:以后你也要给我们的孩子绑腿,给我们的孩子洗头。我突然的就哭了,这次我没再出声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