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 春

江南的春天总是来得特别早，肆虐的寒潮转眼就被东风吹来的来自海洋的暖湿气流给打得节节败退，在经历几场春雨的洗礼之后，欧丽公司门前的那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就像是在私底下悄悄商量好了似的，一夜之间，光秃秃的枝干上披满了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花苞，甚至有些花苞都长到了树的主枝干上。

晴天的骄阳是引燃这无限春光最好的催化剂，艳阳光射之下，这些花儿们就在枝头肆意绽放，远看像是天边落下来的一团团粉色的云，镶着丝丝微红。早春樱花的香味并不浓郁，但也引来成群的蜜蜂，围着枝头的花团簇锦“嗡嗡”闹个不休，微风拂过，粉白的小花瓣就打着旋儿、滑着弧儿，纷纷扬扬飘落下来，欧丽公司的大门前就像是下了一场绚烂的樱花雨，落地后的花瓣被风推送着，最终都顺着马路牙子边角层层堆积着，厚厚地一层，像是冬天里来不及融化的积雪一般。

肖林在工作之余，也会隔着玻璃窗默默地看着外面的这一切，他的思绪忍不住又飞回到读大学那会，在同样的早樱树下，他跟女朋友小燕在一起读书、拍照留影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想到小燕，肖林就忍不住一声叹息，毕业之后，在国企上班的时候，他和小燕还曾通过几次书信，后来就渐渐断了联系，在他来上海之前，肖林也见了在小燕老家的同学，同学告诉他，说：小燕快要嫁人了，你俩注定今生无缘！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不会跟小燕有什么联系，偏偏没想到，前几天小燕竟然通过同学的关系要到了欧丽公司的电话，通过座机给肖林打来了一个电话，只是说了一句“哥，你那里下雪了吗？”就匆匆挂断，总因座机无法查找来电号码，肖林竟然再也无法再回拨回去。原本肖林也是完全可以通过那位同学关系，再联系上小燕的，但想到，她已嫁人，也就没必要再去纠缠不清，故将这份冲动，愣是强压了下来，今天看到这樱花飞舞，自然难免有些莫名的伤感、心酸和遗憾。

今天对于上海姑娘王晓来说，确实是个好日子，她在众多面试者中脱颖而出，顺利通过了欧丽公司的面试，此刻她正和其他通过招工面试的员工们一起在领班助理的带领下参观欧丽公司的车间，熟悉她们以后将要工作的岗位。

偌大整洁的车间，轰鸣的机器，全自动化的流水线，让初出校门的王晓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非常兴奋，也对欧丽公司里的一切充满好奇，其他参观者也是一样，一群人跟在领班助理的身后，左顾右盼，东瞅西望，甚至有人恨不得能立马去机台边操作一番。

“领导，我们可以去机台边看看么？”有人提出这样的请求。

“今天我们主要是参观，对公司做个大概的了解，等你们正式报到之后，我们会安排你们上线操作。大家记得都要沿着绿色通道走，黄线部位是不能去的，尤其不能靠近机台，那是非常危险的。” 领班助理拿着扩音器在前面走着，并时不时提醒这帮新员工。“上班时是不允许穿裙子和高跟鞋，长头发也要盘好，帽子带好……像你今天这样的穿着是不能下车间的。”说完，她又指了指穿裙子的王晓。 正在好奇张望的王晓，没想到领班助理突然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愣是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走错了路线，踩到了黄线，吓得赶紧留神脚下，她略带夸张的举止，引得其他众人一阵嬉笑。

“这里是品检部，以后你们做的产品质量由他们负责检验，你们的质量绩效奖也将根据他们的检验结果来进行考核。当然，你们在做产品的过程中，如果不确定产品合不合格的时候，你们需要把怀疑品先放入隔离箱中，由品检来做最终判定。”经过那道朱红色、挂着“品检部”牌子大门的时候，领班助理跟众人提出特别提醒，毕竟品质的好坏，是和他们的绩效奖金直接挂钩的。品质是企业的生命，欧丽公司老板们向来是非常重视产品的质量，故做质量意识培训也是对所有新人必上的第一堂课，这也是品质主管黄雨的提议，且得到高层的重视，要求各部门严格、有效执行。

但为了不打扰品检部正常工作，领班助理并没有推门进入，而只是让这些新员工隔着品检部大门边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大概讲述下品检部的架构和相关的检测仪器和常规的检验、隔离流程。

“看，又招了一批新人！”肖林抬头看了看，笑着对阿兰说，然后依然低着头看图纸。

“嗯！”正忙着操作测量设备的阿兰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做过多评价，只是嗯了一声，全心全意地继续调试程序，就当这些人并不存在。

玻璃外的那帮人看着阿兰，目光紧紧追随着仪器在阿兰的操作下升降、旋转，惊叹和羡慕不已，尤其是王晓。

“你们新招来的检验员就是猪！”一天午休时间，于乐不顾精测室墙上挂着的“闲人免进”的警告牌，一把拉开移门就走了进来。

肖林和阿兰一愣，赶紧转头去看黄雨的办公室，看黄雨正在午休，才定下心来，肖林则赶紧拿出一双鞋套给于乐，让他赶紧坐下套上，且随手拿了一件样品递到于乐的手上，假装他是来测量样品的，而不是来闲谈的。

“真的气死我了！”看肖林、阿兰小心翼翼的模样，于乐才知道自己有多莽撞，但对昔日的好伙伴，有些话不让他说出来，估计他真的要会被憋死。

其实也不是啥大事，就是阿兰和肖林被调岗到精测室之后，黄雨又给组长张美霞配备了两个检验员，而于乐和他们竟然没法相处了，尤其在质检标准方面，无法达成一致，虽然于乐去找过几次黄雨，黄雨也教训了张美霞，但作为一个生产领班也不能总是和品检处处作对，而且生性好强的黄雨也很明显有偏袒张美霞之嫌，而于乐的老板，生产部主管杨波明显不是黄雨的对手，于是，满腹委屈和牢骚的于乐也只能瞅个机会来找肖林和阿兰大倒苦水，怀念起以前共事时的种种好处来加以宣泄心中的不满，仅此而已。

是的！此时，阿兰和肖林已经不再和于乐搭班。自春节一过，肖林和阿兰就被调岗到公司新成立的精测室工作，负责所有顾客的新项目的开发认证，这也是公司为了业务能与国际接轨，全力推进全球质量体系和项目管理的结果。

作为质量部最具潜质的阿兰和肖林，在黄雨的提名下，成为有幸第一波入住精测室的员工，且就新项目认证进展和结果向品检部主管黄雨直接汇报。

“我们俩就像是被关在笼子里供人参观的稀奇动物！”有好几次，阿兰笑侃着对肖林说。

“不止是我们，还有这百万级的测量仪器，你知道么？我听经销商说，欧丽可是他们在上海第一家成交的顾客，目前，还没人肯花这么大的价钱来引进这种全进口高端设备，放眼全上海，这样的设备也没几台，它们可别我们的命值钱多了！”

“是啊，你看‘老虎’小心紧张的，搞得我也跟着紧张，我真怕哪一天因为我的一个操作失误，把它给撞坏了。”阿兰拍着心口，夸张地说道。

“不会，你编程能力可比我强多了！不过，有些细节和原理我确实还是没弄懂，有机会，你再教教我！”

“我哪里懂了，你学历比我高，学的知识也比我多，也比我更容易理解…..”

像今天这样被王晓她们隔着玻璃窗参观，阿兰和肖林已经经历不知多少次了，有些参观者是来欧丽考察的顾客，而更多的参观者是来自经销商的顾客，为了能在上海卖出更多这样的设备，这台设备一直被经销商当成样机来展示。后来听说，之所以黄雨愿意接收设备做样机也是有条件的，是经销商许诺给欧丽打折扣才成交的，否则，按照黄雨的精明，岂能白白接受。至于最终折扣多少，阿兰和肖林就不得而知了，而黄雨给阿兰和肖林的指示，就是他们得无条件配合好这些来访的顾客，并且要把设备的测量功能要发挥到极致。

“哇，太棒了！居然可以这样测量，真是没想到啊！”

在阿兰和肖林的一通熟练的操作指令下，这台设备就像只听话的小狗，面对快捷、高效、精准的测量数据，顾客们莫不竖起大拇指夸耀，就像是刚参加了一次测量界的世博会。

阿兰和肖林的名声也慢慢在这个行业中传递开来，甚至有经销商的顾客，私底下悄悄问阿兰和肖林，愿不愿意去他们公司工作？对此，肖林和阿兰都予以谢绝，毕竟，这种偷挖墙角、忘恩负义的事，在同行业里传开了，对他们以后的职业发展不利。

虽然拒绝了所有潜在的雇主，但一颗不安分的种子不经意间也在肖林的心里悄悄播下了，而且，随着后来发生的一些事，一向深受黄雨器重的肖林，也渐渐和品检部主管黄雨之间，生出一些嫌隙，直到1999年底完全闹僵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