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怪人

平淡的日子如流水一般，从白班和夜班更替的指缝间悄然溜走，眨眼的工夫，肖林加入欧丽公司工作已经满三个多月，也把季节从秋天走到冬天。

江南的冬天不像北方那样萧杀、肃穆、凛冽，放眼望去，大部分树木依旧是披着一身青翠，到处绿油油的，蓬勃着盎然生机，枯黄、落叶倒是不多见。对于这种奇特的景象，对于在上海读过四年大学的肖林而言，也早习以为常，不会像刚从乡下来到上海时那样对周边的万事万物充满着好奇，更不会再傻傻地跑到香樟树下去，努力仔细研究这到底是什么树，它咋不怕寒冷，咋在冬天也不会落叶？

他甚至还有些喜欢这南方的冬天，庆幸自己当初填高考志愿的时候，碰巧选择了这个南方的城市，自从来到这个城市之后，他的手脚和耳垂就再也没生过冻疮，更别说冻破了。

当然，现在最让他高兴的是，他已经在上海找到工作，且也能通过工作赚到钱了，到目前为止，公司给他办的工资卡里已经慢慢积累了两个多月的工资，虽说不多，也还只有二千多一点，但这和在国企时每月只领三百块的工资相比起来，已经是算很多了，肖林非常满足，对于这两千块，他也早早做好了安排。

“一千块，高额汇款！”这几个字一直在肖林眼前浮现，那是汇款回执上的几个字，却深深震撼着肖林的内心，对于邮局汇款，他并不陌生，在他在上海读大学的那几年里，母亲总是会定时从老家的邮局汇来生活费，但像今天这样往老家汇钱，这还真是大姑娘上轿 - 头一回，肖林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甚至于在填汇款单的时候，手都有些颤抖，脑袋也有点懵，还差点就把老家的地址给填错，一颗心始终“扑通扑通”像揣了只小鹿似的，乱跳得一塌糊涂，待拿到汇款回执确认无误之后才彻底心安下来。

骑着自行车游走在宽敞的大街上，上海冬天的寒风也会像刀子一样划痛裸露在外的脸和手，但此刻肖林的心头始终一直都暖洋洋的，他在想象，母亲收到这一千元的汇款时，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心情，村里的乡邻们他们会不会把这件事当成特大新闻，在即将到来的1999年的春节走亲访友的期间传播到十里八乡？

“一定会的！”肖林心想，“人家肖林是真有出息！”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村里老一辈人会拿他做榜样，这样教育子女，而且会不吝溢美之词在母亲面前颠三倒四地一遍又一遍夸奖起来没完，一想到这有些滑稽的场景，肖林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今天肖林轮休，缠绵数日，淅淅沥沥的冬雨也暂时告别了上海，今天迎来一个特别晴朗的好天气，蓝天如水洗过一般，万里无云，一大早，那轮艳阳就高挂在天空中，迎着太阳，肖林也早早来到了“小白楼”临近的街镇上，一路上，刺眼的光芒让连着数天没见到太阳光的肖林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从银行的自动取款机上取出一千五百元，再去邮局汇款，肖林又去一家小型商店里花上八十元买上一口电饭锅，那个在灶头上煮了三个月被熏得黑漆漆的，被阿兰她们一直嫌弃的铝制饭盒是该要扔掉了，而且用它煮饭确实麻烦，不如这全自动电饭锅方便，另外，有了这口这电饭锅，也不仅仅是煮饭，以后烧个汤，蒸个菜啥的，也是非常方便的，记得在国企上班的时候，肖林可就是一直这么干的，只是资金一直紧张，而且他在这段期间，也一直主动要求加班，才拖至今日才过来买。

等买好了电饭锅，让商家给根绳子牢牢绑结实之后，肖林还去服装店给自己选了一件纯白色的圆领毛衣，一件棕灰色呢子面料的短大衣，两条棉毛裤，一共花了三百不到，这是他来上海工作后第一次给自己添置衣物，脚上的鞋倒是上个月新添置的，因为之前带来的皮鞋底磨断了，下雨天没法再穿，一踩脚底，那鞋就成了一个吸水的容器，冰凉的雨水会瞬间被吸进来，透心凉，偏偏在上海，这冬天的雨水还特别多。

对了，李国华走了！听说他经常上班时间去找小姑娘聊天，被“老虎”黄雨抓了个正着，然后当天就把他给辞退的。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肖林还有些惊讶，而且觉得有些不可能，等李国华来找他，提出想把自行车转让给肖林的时候，肖林才相信这是真的。在国企工作的那一年里，肖林可从来没听说有谁被开除，基本上都只是听说有人主动辞职，就像他肖林当初提出离职来上海闯荡一样，看来，外企果然和国企不一样，肖林突然对手上的这个“饭碗”有了一种莫名的担忧，曾经在一段时间里，他甚至每晚都要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开除了，然后在梦里疯狂找工作、面试而不得，每每都要被吓醒，都是一身冷汗，这样的噩梦，竟然也持续了多年，才慢慢不再梦见，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李国华知道肖林急需自行车，虽说欧丽公司离“小白楼”不算远，但走路过去总归不便，阿兰一开始主动让肖林搭便车，每天都让肖林骑她的女式自行车，驮着阿兰上下班，但自从阿兰的车后轮变形、轮胎破裂几次之后，肖林也就不好意思再骑阿兰的自行车了，虽然每次都是阿兰花钱找人修理自行车，之后，也数次邀请肖林还和以前一样，骑她的车，但都被肖林婉拒了，对于阿兰对自己的好，他一直心存感激，但对于这份大大的人情，肖林却不知道该如何去还，就像阿兰她们自肖林入住“小白楼”那天起，就建议肖林用她们的电饭锅煮饭，而不要再用饭盒煮饭一样，也被肖林谢绝了。

“这个肖林也还真是个怪人！朋友之间互相帮衬一下又怎么了？哪有必要非得分得如此清楚！”这是阿兰和“小白楼”的其他同事对肖林的评价。

肖林不愿意麻烦别人，“有困难尽量自己克服，不轻易向别人伸手，除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比如他在入职初期向阿兰借过一百块钱，在他拿到第一月工资的当天，就从银行卡里取出来立马还上了。事实上，肖林这几十年来一直恪守着这种本分，包括以后恋爱、结婚、生子。或许这样性格的形成是从小就养成的，也或许是读书之后，受到书本中对帮助认知、定义的影响，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北京人在纽约中所呈现的中西方文化的差异和碰撞。当然，也可能根源就来自李国华，肖林始终没忘记第一天李国华带他去“小白楼”的情形，“自尊、自强”是肖林毕其一生想要的追求，但自卑、敏感也始终如影相随。是好是坏，还真难以断言，姑且不谈。

李国华最终把自行车作价200元把新买的调速自行车卖给肖林，肖林也没还价，直接买下来，他知道这车的价值，在国企上班的时候，肖林也曾买过一辆，李国华200块卖它绝对是非常便宜了，只是遗憾的是，这辆高档自行车肖林他并没有能骑太久，在他第二年初夏和王晓谈恋爱的期间，就被人偷走了，再后来，肖林又花50元买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倒是安安稳稳骑了很多年，从没失盗过。看来自行车真心不用太好，能骑就行，否则，容易入贼眼。

肖林添置了衣物之后，又去熟食店买上50元的卤菜，牛肉和鸡翅，倒也不是要犒劳自己，而是今晚“小白楼”有聚餐，作为一向被视为“怪人“的肖林，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去占别人的便宜，虽然阿兰、夏江他们也没有事先让肖林买熟食，但肖林还是这样做了。

置办好之后，肖林就喜滋滋地骑着车往回赶，一路上甚至还高吼了几句郑智化的歌：“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

“你买熟食干嘛？又浪费钱！难道你不买，我们就不让你吃饭么？”等肖林把熟食递给正在“小白楼”大厅里忙着切菜的阿兰时，阿兰又忍不住抱怨了几句。

“应该的，不能让我总吃你们的啊！今天不是发工资了么！”肖林笑道。

“那行吧！你把东西收拾好，赶紧下楼来帮忙，做个你拿手的好菜，另外你把你窗外的咸肉也拿一块下来，我都馋了很久了！”阿兰说。

多年之后，每次说到肖林腌制的咸肉，都是阿兰津津乐道，说不完的话题。“当时觉得你好能干，都会自己腌制咸肉”，只是阿兰不知道，肖林之所以要腌制咸肉，也是被当时的环境所迫，毕竟蒸块咸肉比做菜既经济又省事。

肖林记得那天他和阿兰、夏江他们喝了不少啤酒，而众人也都夸肖林做的鲫鱼汤是天下一绝，鲜到眉毛都掉下来，以至于阿兰也垂涎多年，每次来肖林家做客，都要让肖林做鲫鱼汤给她吃。

肖林已记不清那天聚会都说了什么话，只记得阿兰、夏江他们一起恭喜他成功通过试用期，听说“老虎”黄雨还给肖林一个非常不错的高分。

也就在那一天，肖林也隐约觉察到阿兰和夏江之间多了一些不寻常，从两个人对视的眼神中，彷佛能捕捉到一些闪光，如电光火石般闪现，一向颓废的夏江，那一天倒是精神抖擞，春风满面。但肖林并没太在意，他还在回想和沉浸在他和“老虎”黄雨就试用期考核的情景之中。

“你为什么只给自己评了85分，而不是100分？那15分扣在哪里了？”品检部主管黄雨拿着肖林的试用期自评报告，一脸好奇地问肖林。

面对黄雨咄咄逼人的提问，肖林不知道如何回答，心想：“谦虚不是一种美德么？我给自己要真是打了一百分，岂不是也太不要脸了！”心底里虽这样想，但口中仍还是谦虚地说：“我对产品还不太熟悉，需要更多时间来学习！”

“这我不同意，你对所有产品的考核成绩都是满分，另外，我看你对品检的流程也非常熟悉，你已经完全胜任了当前的工作，另外，我从其他部门了解到，大家也都对你非常满意。所以，你对自身的评价结果我并不认同。外企不是国企，没必要藏头露尾，在这里讲究以事实数据说话，所以，我给你的评价是98分，扣除的2分是因为你的不自信。”说完，黄雨拿过笔来，直接涂改了考评分数，然后再告诉肖林，试用期转正之后，肖林工资再加200块。

一通“神”一般的操作，让肖林叹为观止，对外企也慢慢又有了全新的认识，对于选择来上海闯荡越发信心百倍了，肖林相信，只要自己肯努力，生活一定会改观且能美好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