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卢某门前的水泥地上不断有新鲜的桔皮被他从家里抛了出来,不多时便撒了一地。阳光真好,温情地晒在这些红润发亮的桔皮上,似乎给他们带去了些许安慰。
"干嘛呢?这么好的柑子不要了?"我走过去。
"谁要?你要就拿几箱去。"他老婆接口说。
"今年怎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来收呢?"
"怎么会没呢,有啊。桔壳前些时候是三元伍一斤,现在剥壳的人多,变成二元伍一斤。桔肉也有人要啊,航埠果汁厂六分一斤收购。怎么能说没人收呢?"卢某有些无奈有些气愤,"没见过这么好的柑子比狗屎还不如!"
对于桔农来说,天下没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我也是桔农,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叹息之余,想起那些牛逼的古人们把柑橘说的那么好,真想把那些眼瞎的扒开来让他瞧瞧今天这满地的叹息。
司马迁说:“蜀汉江陵千树橘……此其人皆与千户侯等。"(《史记·货殖列传》)奶奶的,种个千树橘,就发财了,且政治地位也高的可怕,简直就是千户侯啊。那时的桔农,真有那么牛?
汉末丹阳太守李衡,生前种植柑橘千余株,留给不治家的妻儿作家产,临终叮嘱儿子:“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绢匹,亦当足用尔。”(《襄阳耆旧传》)人称柑橘为“木奴”“金奴”,都是从这儿开始的。瞧瞧,种植柑橘,经济效益委实不错的。只是不知道这啃爹的儿子是如何管理这"千头木奴"的。
《禹贡》曰:“淮海惟扬州,厥包橘柚锡贡。”在夏朝橘柚就是高大上的又能纳税又能上贡的珍品了。
《庄子》曰:“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柑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柑桔喻义着礼义法度,跟屈原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的意思一样一样的。
《韩非子》曰:“树橘柚者,食之则甘,嗅之则香。”
等等等等……
算了,还是看看历史上有那些眼瞎的大咖们是如何看衢州柑橘的吧。
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里明确衢江沿岸有大量种植芳枳金橙的事实以来,在衢州,我们能品味的历史起码得有1400多年。这1400多年,没有几个人能听见桔农的叹息,品味到他们的艰难。我们看到的,听到的,一般是这样的:
“近时天下之柑,以浙之衢州、闽之漳州为最。”(明·何乔远《闽书》)
“柑与橘类,而皮壳略异,温、衢最多佳品。”(李诩《戒庵漫笔》)
“橘之品出衢、福二地者上。衢以味胜,福以色香胜。衢味与口相习,所谓温温恭人,亲之不忘倦者也。”(张大复《梅花草堂集》)
“风正帆悬,又二里,过花椒山,两岸橘绿枫丹,令人应接不暇。又十里,转而北行。又五里,为黄埠街(今航埠镇)。橘奴千树,筐篚满家,市橘之舟,鳞次河下。"(《徐霞客游记》1636年10月)
“近衢州航埠沿溪三十里,夹岸柑橘,花期香雪弥空,果熟金星缀碧。”(卢之颐《本草乘雅半偈》)
“石塘南乡地肥,橘柚得利最厚,十倍稻畦。”(《天启衢州府志》)
等等等等……
最可恨的还是那些来衢的诗人们,看看他们笔下的衢州和眼中的衢州柑橘是何等模样――
天天刷屏的宋代杨万里先生说:“未到衢州五里时,果林一望蔽江湄。黄柑绿橘深红柿,树树无风缒脱枝。”(《衢州近城果园》)
宋代最喜欢寻僧宿禅半生浪迹江湖的李龏先生说:“桂玉愁居帝里贫,南行无罪似流人。橘村篱落香潜度,渐觉生衣不著身。"(《三衢道中》)
元人郑元祐《送毛彦昭归三衢》这样写:"载雪曾过太末溪,天寒沙石净无泥。碓舂白粲连滩响,橘坠红金压树低。"此诗另有一个版本是"橘熟黄香压树低。"反正都是正能量的丰收景象。
唯一不够正能量的是那个半个颠子半个天才于一身的徐渭,"去冬雪作殃,无物不冻死。橘柚断衢州,松柏亦多痹。"可当他的外甥提着十个衢柑去看他,一下子又活了过来:"小儿塞上尝宁得,病老床头渴正求。"口水横流的样子哪有什么斯文模样。
明·唐胄《衢州石塘橘》这样夸饰:
昔过龙阳感旧枝,石塘今见子离离。
清霜寒露催金壳,春雨秋风酿蜜滋。
画舫万笼燕与魏,青林千顷鹿和狮。
瑶池可有金丹渴,桃畔栽堪此地移。
衢州柑桔自古品种繁多,什么芳枳、金橙、卢橘、金丸、黄柑、金柑、香圆、卢柑、红柑、狮橘、绿橘、金橘、豆橘、漆碟红、金扁、抚州、豆橘、蜜橘、小橘、穿橘、黄香橘、抛头橘、甘橘、茶橘、蜜罗柑、香橼、香枹,广橙等。诗中的鹿指鹿橘,狮指狮橘。石塘,就是今天航埠的旧名。
明文学大家胡应麟有《衢陆君七旬矣而嗜奕靡倦过余茅堂竟日索诗为别一绝》诗云:
蚤岁巴邛遇橘仙,枯棋三百思通玄。
何当戏叱群羊去,独占青霞洞里天。
在这诗中,衢州"三子"一下子被他写了两子:橘子和棋子。其实,这两子是有关联的,这便是橘仙的传说。相传某家橘园有两只大得出奇的橘子,剖开一看,每个橘子都有两个老头子坐在那儿下棋。于是,世间便有了"橘仙""橘乐""橘戏"的说法,这种传说,放在衢州是最贴当的。
明末英雄黄淳耀的《衢州》里这样点赞:
雨暗虬龙宅,春浓橘柚堤。
三衢风物好,坦步不烦藜。
明·皇甫汸《三衢道中》这样点赞:
山居无别业,民俗半为农。
树杪开山阁,溪弯置水舂。
采薪朝候艇,乞火夜闻钟。
岁晏收卢橘,犹堪比户封。
明·王彦泓《衢州见橘树累累》又如此点赞:
车边碧树垂朱颗,谁为天涯寄合欢。
葭苍苹白蓼花红,点缀秋光妙化工。
还有这样赞的:
"尤爱金黄千树橘,碧岭丹地耀无穷。"(孙熊)
"不有风流吴越客,谁令千里送江南。"(苏辙)
“扁舟一叶泛沧浪,风吹橘花满溪香。”(陈一夔)
“满园橘子谁先熟,摘得头红不待秋。黄竹织箱松翠盖,春风一浆趁苏州。”(朱益)
"午酌金丸橘,晨炊玉粒粳。江村好时节,及我疾初平。"(陆游)
"霜后园林,万绿枝头,一点黄金。"(张可久《石塘道中》)
"南行那似衢州好,嫩橘明灯照地红。"(沈大成《衢州》)
更有这样赞的:
"霜橘大踰围,溪鱼动盈尺。"(张仲深《石塘》)
"嘉实三衢种,秋江百里阴。倚梯人正采,压岸雨初淋。""岸岸橘枝攀,村村桕叶殷。衢州人自好,秀水我应还。"(钱载《将至衢州》、《岸岸》)
"水清沙净蓼花香,露重烟寒橘子黄。晓日三衢好风色,峭帆左转是江郎。"(吴俊《衢州》)
"何当陌上春归后,香遍衢州橘柚花。"(舒庆云《步云楼即事》)
郊行初夏最相宜,枳橘花香拂面吹。一个黄柑一壶酒,绿阴处处听黄鹂。(叶闻性《莲溪竹枝词》。莲溪,上方莲花溪。)
"江皋有篁步,地似果园坊。渐远鱼虾市,真成橘柚乡。"(朱彝尊《篁步桥》。篁步,航埠。)
等等等等……
才华不凡的文人诗人们啊,你们为衢州的柑橘鼓吹赞赏了千余年,难道都是假的吗?千余年的广告效应还没有发散出来吗?衢州柑橘真的到了暮色沉疴难再振起吗?难道当年把刘伯温忽悠得一楞一楞的"卖柑者"就是衢州的桔农?衢州的柑橘最终忽悠了自己?
唉,不想了,洗洗睡吧。明天还得早起搬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