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这首《自题金山画像》是苏轼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绝笔,也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和定论。在他眼里,他生命的福地不是生之养之、山清水秀的故乡眉州;不是他初出茅庐就金榜题名、名动天下的京城;也不是他赈灾救民、浚湖修塔、造福百姓的杭州,而是一处比一处偏远,一处比一处蛮荒的黄州、惠州,儋州。
当他年少仰慕义薄云天、铁骨铮铮的一代名臣范滂而慷慨激昂时;当他一举高中、金榜题名,殿试夺魁意气风发时;当皇帝和皇后因他庆贺“朕为子孙得两宰相”而志得意满时,他的理想一直都是作贤臣名相,治国安邦,造福天下。高高庙堂、巍巍朝廷才是他大展宏图,实现抱负的地方。而偏远的黄州、惠州、儋州他做梦也不会去想。
那时,高远的名声、横溢的才华、皇帝的赏识使他成为天之骄子。他的面前就像辽阔平静的大海,他只需登舟上船,就可以一帆风顺、沧海横渡,到达理想的彼岸。成为梦想中的贤臣良相,辅佐圣君、定国安邦、济世安民,留下千古不朽的功业和名声。
但他太低估了人性的复杂、人心的险恶,那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他的人生不是一帆风顺、平步青云,而是狂风恶浪中的不系之舟,颠沛流离,辗转漂泊。
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他一生也没有机会到达他理想的彼岸。他顶着待罪之身,带着流放之躯,在人世的阴风恶浪中漂流回旋,耗尽了一生。
当他终于遇赦,穿山越海从儋州到达常州时,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他的理想,一辈子也没能上岸,甚至他的身躯,都不能再活着回到故土。但他,已没有太多的遗憾。
因为他已经超脱了,从功名利禄的深海中抽身而退,做了一个和灵魂契合的最真实的自己。他依然“守其初心,终其不变”,但他不会再被环境和世俗影响,一个内心无比强大和坚韧的苏东坡早已在黄州、惠州和儋州练就。
他找到了生命的另外一种活法,他有了另一种信仰和寄托。他把自己的灵魂从功名利禄、人情世故中完全解脱了出来,做了一个最简单、最纯粹、最快乐的自己。无畏命运、不惧环境、豁达快乐、活出自我,这是苏轼对自己人生最好的诠释和追求。
而这一切,要得益于远离功业、远遁繁华千里万里之外的黄州、惠州和儋州。
当他在湖州府衙被凶神恶煞般的捕快锁链加身时,他的内心是惊惧惶恐的;当他被关在御史台暗无天日的监狱中生死未卜时,他的内心是灰暗绝望的。但从他出狱远贬黄州,戴着草帽在烈日下的东坡地上培粮种菜、怡然自乐时,他已经从严肃高雅、一心功名的苏轼变成了无拘无束、随性豁达的苏东坡。
一切都已改变!
以后他一次比一次贬得远,但他再也没有惊惶恐惧,悲观失望。他一次次安然面对,不悲天,不诉苦;无视环境,尽性生活;无,变成有,苦,变成乐!这不就是上天让人活着的意义吗?
从黄州到惠州,再到儋州;从千里到万里;从深山僻野到天涯海角,苏东坡的精神却一次比一次充实,一次比一次圆满。
他磨去了锐气,沉甸了厚重;他淡去了浮华,接纳了真实;他磨练了意志,坚韧了心灵;他升华了精神,顿悟了生命。命运的坎坷没有让他有机会成为贤臣良相,痛苦的磨砺却造就了堪称完美,独一无二的苏东坡。
他愈磨愈韧、笑对苦难、乐观豁达、自信洒脱的精神人格,溶解在他的生活中,映射在他的艺术作品里,那份豪迈大气,纯粹朴实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成了无人超越的高峰。
当苏东坡北归由润州前往常州时,沿途的运河两岸站满了成千上万素不相识的老百姓。他们沿着运河夹道奔走,争相一睹这位命运多舛、饱经磨难却风度超人、魅力无限的大诗人的风采。这种空前的规模和由衷的热情千年难遇,成为中国文化史上永远的盛事。这是远在朝堂的贤臣良相远远不能比拟的。苏东坡的精神人格和他的诗词,早已名动天下,深入人心。
虽然他的理想和身躯一直在被贬谪的路上,在风浪中漂流,终其一生也未能上岸,但他的精神和艺术早已跨越人世的茫茫海峡,在神州大地上广为流传,生生不息。他以一种和为臣为相、治国安邦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方式,深深地影响着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历史文化,长久地闪耀着璀璨的光辉!而且他的形象如此亲近和淳朴,没有严肃正襟、没有高高在上、没有遥不可及、他就像我们的挚友和亲朋,时时陪伴左右。和我们探讨着逆境时怎样快乐,平凡时怎样不俗,低谷时怎样不屈……。这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追求的目标和境界。
人生为何不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
由于各种原因,我们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可能到达不了理想的彼岸,但我们可以选择让我们的精神达到,渡过功名利禄,回归朴实自然。我们一方面要守其初心、终其不变,另一方面又要顺应环境、快乐生活。这应该就是苏东坡教给我们的最简单朴素的人生意义。
人生,也许没有岸!
人生,处处都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