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级的时候迷恋上写日记,某次我在日记中写道我被别人打了耳光。
隔天母亲突然将我叫到跟前问我:“人家打你,你扇回去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摊在床上的日记本,没顾上理会母亲护犊子的心思,一股脑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日记。
大哭大闹了一场之后,我找了一只打火机,将日记付之一炬。
那时候母亲和所有爱唠叨的女人一样,一边数落着父亲如何没本事,男人孩子都不让她省心,一边看着我像烧火纸一样一页页地烧本子,哭得撕心裂肺。
那一刻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要变成像母亲一样粗俗无知,怨天尤人的妇女。
有时候我在想,我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看不起母亲甚至把她当做我的仇人一样看待。
七岁的时候,我妹妹出生了,从此我学会了一个人提着小水桶打水洗衣服,学会了一个人睡觉,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脖子上挂一把叮叮当当的钥匙,独自一个人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
水桶很重,一个人的夜晚会做噩梦,烧菜的时候热油会崩到手背火辣辣的疼,下雨的时候,母亲从来没去学校接过我。
我羡慕同班的姑娘周末可以睡懒觉,可以不用洗衣服,可以不用带孩子,可以不用每次考试都必须考第一名,可以不用在生病的时候还要坚持去学校上课。
我恨母亲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在母亲的威逼下学会做所有的家务,学会带孩子,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也从来没有因为贪玩摔胳膊断腿。
我小时候物质资源极其匮乏,吃饱都是艰难的,鸡蛋更是珍贵,为了保证妹妹的营养,每天早上,母亲都会为妹妹炖一小碗的鸡蛋羹,吩咐我喂给妹妹吃,妹妹总是吃不饱饿得嗷嗷直哭,母亲半开玩笑似的责问我是不是偷吃了妹妹的鸡蛋羹。
这个玩笑却像刀子一样刺伤了我幼小的心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时候我就从心底认定母亲是偏心的。
九岁之后,我开始帮母亲带孩子,背着妹妹走在回家的路上,胸前挂着我的小书包,里面装着我的作业,远远地母亲走了过来,妹妹便挣扎着找妈妈,我脚下一滑摔在地上,妹妹嚎啕大哭起来,母亲跑过来嫌弃我笨手笨脚,抱起妹妹轻声哄着。
我默默把眼泪咽回去,忍着膝盖上的伤跟在母亲身后。身前的小书包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又被母亲的斥责声压下去。
我恨意丛生的同时忍不住心如刀割。
某一个冬天的清晨,我吃完自己做的早餐去了学校,母亲带着妹妹继续睡回笼觉,半睡半醒间嘱咐父亲将铁门从外面上了锁。
我中午放学回家吃饭以为母亲出门了,便乖乖坐在胡同口的大石头上,左等右等没有母亲的身影,只好一边哭一边饿着肚子回学校上课。母亲给小妹喂饭的时候才恍然我中午没有回家。
我无法原谅母亲这样的失误,尽管母亲在我面前表现得异常愧疚,却仍然不能填平我心中越来越深的沟壑。
直至母亲偷看了我的日记,我积怨已久,终于找到了爆发的出口。
那天晚上睡得浅,感觉到母亲走到我床前,给我掖被子,双手放在我脸上抚摸良久,她手指上的厚茧子轻触着我的面颊,我感觉我的心隐隐作痛,刚想醒来说些什么,她却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离开了我的卧室。
我终于在母亲离开之后痛哭失声,或许在很多个深夜,母亲曾来过我的床前,用她温柔的目光注视着我,父亲忙于生计,母亲忙于持家种地带孩子,吃饱穿暖就已经是为人父母最大的关怀不能要求更多。
我以为我的心是硬的,却被母亲深夜的抚慰一点点瓦解了心防。
那时候过年都是我最忧心忡忡的时候,年底不得不花钱,因为缺钱父母整日吵架,每晚入睡之后,我就躲在被窝里偷偷的哭,不敢让他们听见,我生怕父母哪一天离了婚,我和小妹就变成了没有妈的孩子。
某天早上,母亲整理我的床铺,摸到被泪水浸湿的枕巾,便跟父亲说,昨儿夜里,囡囡又哭了,我都听见她抽气了。
从此,父亲和母亲再也没有吵过,就算吵,也不当着我和妹妹的面吵。
那一刻我才知道,母亲从未忽略过我的感受,她曾在深夜里被我的哭声吵醒,曾在深夜里因为家庭的拮据而深深自责。
后来我曾问母亲,为什么我和妹妹都摔在地上,你只关心妹妹?母亲说,囡囡,我不是个好妈妈,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抱着你妹妹的时候,我转头看见你脖子上的小书包,我就后悔了。你晚上躲在被窝哭的时候,我就站在你的卧室外面,因为愧疚,我不敢进去安慰你,囡囡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疼的时候妈妈只会更疼。
母亲说,她生我的时候没疼过,快生的时候上厕所,一蹲下,我就自己从母亲的身体里滑了出来,白白胖胖的小姑娘,一向重男轻女的外公都喜笑颜开。
母亲说,小妹出生后,她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里有一条波涛汹涌的大河,我们母女三个走在岌岌可危的桥上,突然桥断了,母亲下意识抓住了小妹,而我就被大浪冲走了,梦醒的时候心痛不已,就会悄悄走到我的卧室里看看我在不在。
说这些的时候母亲哭得淋漓尽致,仿佛要将多年来奔波于生计的辛劳委屈对孩子的歉疚全部哭出来。生活的艰辛使母亲眼窝深陷,她才四十多岁,手背上就已经出现了斑驳的老年斑,膝盖因为长年的奔波早已变形,每逢阴天下雨,她都会深受风湿痛的折磨。
母女连心,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透不过起来。我见不得母亲流泪,母亲的泪水太沉太硬,砸在心上实在是太痛。
懂一个母亲的心能有多难?我懂,虽然过程很长,虽然在我懂她的那一刻我悔不当初。
蔓延的恨意在某一刻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对自己年少无知的自责,对不体谅父母的深深歉疚。
十五岁,我暗恋上坐在我前排的男孩,在我眼里,他什么都好,我们在学习成绩上并驾齐驱,课堂表现上平分秋色。
我拿着毕业照对我母亲说,这是我们班最帅的男生。
母亲正在择菜准备晚饭,眼神粗粗掠过,不以为然道:“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企图吃软饭的。”
看吧,我母亲说话就是如此噎人,让我无言以对,因为母亲说的没错,毕业前夕,同学聚会,男孩说他以后要娶白富美,过安逸的生活,而我还特别天真的回答人家,放心吧,姐不是白富美,可以当富婆包养你。
很多年以后,母亲才道出真相,其实她早已知道我对人家芳心暗许,只不过我暗恋人家之后成绩越来越好她才没有追究。
母亲一直在学着做一个合格的母亲,我的偏激深深地改变了她的教育方式,她是急性子,却努力地用一种温和的方式对待我的感情。冬日的午后,母亲坐在床垫上棉被子,我守在母亲身边帮她穿针拉被角,母亲带着老花镜笑得一脸满足。
树欲静而风止,子欲孝而亲在。
爸爸去哪儿里有一句歌词特别触动我,“这是我第一次当你的老爸,我们的心情都有点复杂。”
我的父母只是普通人,赚很少的钱,受过不多的教育,通过相亲认识一直到结婚生子,他们是菜鸟,是新手,他们第一次当我的父母,只能在养育我的过程中慢慢积累经验。
或许是在我的身上翻了跟头,我家小妹得到母亲的太多优待,脾气日渐骄纵,衣服不漂亮不穿,食物不美味不吃,逼得母亲直骂娘,我看不下去也会帮着母亲教育小妹几句,小妹不怕母亲却尤其怵我,每次我说什么都乖乖照办。
我就纳闷儿小妹怎么会怕我,知道真相的我眼泪掉下来。
有一天,母亲带着小妹来我的高中宿舍送饭。
在寄宿制学校,送饭也是历史悠长的传统,家长们生怕孩子在学校吃不好受委屈,每逢周末哪怕在公交车上挤破脑袋,也要把手里的红烧肉,酱排骨送到孩子的嘴里。
母亲很少做红烧肉,肉价高还费油,至于排骨,光吃肉营养不够均衡。于是每次打开饭盒,我都能看到饭盒里绿油油的菠菜,黄灿灿的土豆丝或者是白花花的豆芽菜,切上几块猪肉炒进去提提味儿。
开始母亲是无所谓的,见到吃红烧肉嘴角流油的孩子还会调侃两句,再后来,就减少了去学校看我的次数,宁愿多给我生活费,也不肯再去一次。
我并不知母亲如此敏感心细,也从未注意过母亲的转变,后来父亲才问我是不是缺钱,我确实缺钱,只不过是因为我喜欢买书,尤其是买小说,但这个缘由是不敢说的,只好含糊地反问我爸为啥突然关心起钱的问题来了。
父亲说,你小妹回来说,你宿舍里的柜子空荡荡的,饭盒里只放了两包榨菜和两个馒头,而别的姑娘柜子里都放着满当当的零食。
还说人家都吃红烧肉和排骨,只有你妈给你送素菜去,你妈因为这个哭了半宿没睡觉。
说着,父亲的眼圈也忍不住红了,“是不是爸给你的钱不够,不够你就跟爸说,千万别委屈自己。”
当时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了,天知道,自从我懂得母亲的苦衷之后,有多么在意母亲的感受,舍不得让她走远路,舍不得让她操心,舍不得让她生病,舍不得让她难过。
母亲从未出过远门,我的高中学校远离市区,距离我家实在太远,每次母亲来,我都担心公交车人多,母亲会不会晕车,担心母亲回去的时候坐公交坐反了,担心小妹不听话四处乱跑跟母亲走散了。每个周末我都操碎了心,哪有心思再去比较素菜红烧肉?
怪不得小妹每次看见我欲言又止,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给我留一半,哪怕烂掉,她也不会吃独食。
其实,如果有可能,我很想把小妹保护起来,让她快快乐乐地生活,永远不用担心下一秒的温饱。可是小妹还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明白了生活的疾苦现实的残酷,她吃饭开始不再打青菜,每次只吃一个馒头或者包子,很快就因为流鼻血被母亲发现。
孩子太懂事反而会伤害到父母,我被迫懂事已经在母亲心上留了伤疤,小妹这一折腾又为母亲的心添了新伤。
有一天,我陪母亲坐在一起包水饺,母亲突然哭了起来,“囡囡,我和你爸没本事,没有让你和你妹妹过一天好日子,你恨妈妈吗?”
不恨,只有心疼。
继红烧肉排骨事件之后,我面临高考,母亲又恢复了送饭传统,这次改换水饺,水饺里每次都包着一个坚挺的猪肉丸,除了一点小葱花,看不到一丁点儿绿色。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伤心了。
每次母亲来宿舍都能看见其他家长打包孩子的脏衣服回家去洗,不让自己孩子沾手,母亲见状便问:“囡囡,你有没有脏衣服,妈妈带回去给你洗?”
我七岁之后学会洗衣服,很少攒脏衣服,但是母亲很期待,自从她越来越注意细节,便觉得越来越对不起我,我越是懂事,她越是难过。
我只好扒出一件校服塞到母亲的包里,叮嘱母亲一定要洗干净。
母亲又哭了,父亲在电话里唉声叹气地说,母亲拿回去的衣服还散发着一股雕牌洗衣粉的清香,前襟袖口干干净净,一看就是洗干净没穿过的。
“她爸,你说我以前逼着孩子独立,让她早早地懂事,可为啥我现在心里想想就难受呢,老二上初中了,还不会洗衣服刷碗,我对囡囡是不是做错了?”
这话是后来小妹转达的,我听完就撩了电话,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埋怨过,仇恨过,也心疼过那个小小的自己,可是跟母亲受的苦比起来都微不足道。
我现在为我小时候的尖酸刻薄感到后悔,母亲从来不是一个粗鄙的妇人,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只是生活的穷困让她弯下了高贵的头颅,佝偻了挺直的脊背,埋头在茶米油盐的生活里变得斤斤计较唠唠叨叨。
那时候小孩子幼稚的恨意蒙蔽了我的双眼,我看不到母亲为家的付出,看不到她不过三十岁就已经有了白发,面对母亲的小心翼翼,我竖起所有的刺随时防备,如今想起,我悔不当初,后悔自己为什么不能对母亲好一些,再好一些,对母亲的心疼丝丝入扣,深刻入骨,使我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总忍不住掉眼泪。
如今,我在外求学,每年只有寒暑假回家陪陪父母,平时一周打一次电话和家里报平安。
大学四年,我做过很多兼职,被人骗过也被整过,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给母亲打电话。
母亲有时是在地里干活,电话里还能听见春天呼啸的风声或是夏天恼人的蝉鸣;有时是在建筑工地当小工,隔着电话线能听见隆隆的机器声,我哭着求母亲不要如此劳累,在家里做做家务就好,母亲总笑着说妈不累。
妈不累是这个世界上最大最无法拆穿的谎言。
现在,我偶尔会帮人翻译一些东西给老师的孩子当家教,一点一点分担父母的压力。
坚信未来会越来越好是年轻人最无耻的坚定,而我现在也无比确定,无论未来多难,也绝不会让母亲受丝毫的委屈。
岁月请别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