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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次去干窑,很明显,就是冲着“砖王”这两个字去的。当然,“砖王”不只是两个字,而是一个人,他从哪里来,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人说得清。但他有“三不做”——“价钱低了不做、姓秦的不做、看不上的不做”,在干窑,却是人人都知道的。
价钱低了不做,这个可以理解,不仅可以,而且必须,要不凭啥就他能叫“砖王”呢?他们赵家烧出来的砖,质地密实,坚硬堪比石头,以手叩之还有金石之声,是修葺古典园林、古建筑的最好材料,价格也要比别家高出三四倍之多,但这样一来,就白白地失去了许多生意的机会。用赵家老爷子的话来说,有什么样的手艺就该揽什么样的活计,别的话就没有了,但烧砖的心里都明白,这是老爷子有心照顾其他窑的营生,于是心里越发地敬重他。本地砖窑最多的时候,一座连着一座,鳞次栉比,可只有赵家的砖窑附近一里地之内,其他窑连影子都不冒一下,这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可人再有能耐,也有慢慢老去的时候。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我坐在赵家院子的正堂上,陪着老爷子喝茶,阶下的大水缸里养着莲花,已经凋残了,老爷子斜歪在摇椅上,眯起小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随着他的身子轻摇,椅子咯吱咯吱地响,发出单调的声音,手边的几案上放着一本相面的线装书和小紫砂壶,泡着酽茶,茶水已经凉了。
我被人这样端详,颇有些不自在,金风飒飒,竟然有一颗汗珠从额角滚落下来。好在老爷子大概觉得没有什么看头,闭上了眼睛,沉吟半晌,说道:“是个实诚人,可以去见泥头了。”啜了一口茶水,嗒嗒有声,没再开过口。
泥头就是砖王,看他做坯,会让人打心里发出赞叹声。他用的土不是附近的土,要起五更到远离村子的山坡上起土,说是那儿的土质黏度大且细腻。最要紧的一道工序是和泥,要将醒好的泥奋力摔打堆在一起,脱坯时,双手上前,露出胳膊上虬结的肌肉,左右开弓,把泥摔进坯模中,两只胳膊上下翻飞,端起湿坯,往地下轻轻一磕,几块坯就晾在那儿了。
泥头做坯时很专注,眼里只有泥和坯,话很少,往往说不上几句就没了。养的几条狗在他身前身后活蹦乱跳的,不时吠上几声,我只好坐在一旁看着他,和他的狗。
我听人说,他是第一个敢在赵家旁边盖砖窑的人,那时候还是一个什么规矩都不懂的小伙子。但院门总是紧闭,白天静悄悄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到了晚上才开工,一直要忙到天将黎明时分。
赵老爷子那时节过得很不顺心,刚死了儿子,自己也大病一场,病好后摇摇晃晃出来遛弯,好像风大点都能把他吹了去,路过泥头的砖窑时,就推了门进去看。泥头正在半梦半醒地躺在长凳上晒太阳,认出了他,也不起来,倨傲地躺着,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对方,谁都不先开口说话,好像在比赛谁更能沉得住气。
过了好一会儿,到底是泥头先忍不住,正要跳起来,这时老爷子点了点头,说道:“我一看你就是个好小子,但在我的地界上做砖,是做不出什么名堂来的,你若有心,明天中午十二点到我家来。”撂下这一句话,拍拍屁股走了,泥头倒是发了好一阵子的呆,歪着头看着院门,眼睛瞪得老大。
当天晚上,泥头的小砖窑一点声息都没有。第二天,不到中午,赵老爷子把家门大开,搬了一张雕着福寿云纹的大椅子,还煞有介事地套上了大红色的椅披,端坐在正堂中间,让女儿站在身后伺候着。门口围了好些看热闹的人,年长的是来看赵老爷子如何丢这个人,年轻的则只把目光在赵家闺女身上滴溜溜地打转。
线香烧到了尽头,刚到十二点,泥头果然出现了,全身上下大汗淋漓,脸上青了一块,衣服也被撕破了,一脚踹开门,大踏步走进来,一进来就给赵老爷子磕了三个头,老爷子直到这时才放下紧绷的脸,满意地笑了。后面的事,大概就只能说是顺理成章了,泥头成了砖王,娶了赵家的闺女,不仅从此以后再没有后生在他们家门口探头探脑,还成了受人欢迎的人,大事小事都有他。前些年有一个外地来的老乞丐冻饿死在村里,没人理睬,还是他帮忙才料理了后事。
这些事我早就听过了,就缠着泥头,问他是不是真的,老爷子看人是不是真的那么准。他只笑笑,用力地摔着泥,把泥点子甩得四处乱飞,什么都没跟我说。
我在村子里渐渐地与人混得熟了,大家知道我是大城市里来的,手里攥着大把的票子,于是三天两头地请我喝酒,有一次我想叫上泥头,可哪里都找不见他。那天我喝了不少,被冷风一吹,看上去路都是斜的,那户人家要送我,被我拦住了。走出几里地后,我才发现是自己错了,这里河塘错落、阡陌交通,再加上天黑,我走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再想回头去找,就连来时的路都不见了。
我知道深夜在野外的危险,酒被吓醒了一半,道路两边丛莽密菁,好像有一点亮光在幽幽地闪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大概是发出了一点声响,从河边顺着堤岸走上来一个人,喝道:“谁在那里?”此时一弯新月斜挂东首,又被树荫遮住了,我看不清那人的相貌,但光看他的身材,也猜得出是谁,松了一口气,在心里想:“这下有救了!”
那人就是泥头,他把我搀到河边,河水清冽,我好好地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些,看到他蹲在一座坟头前,默默地烧着纸,微弱的火光映在墓碑上,写着“秦某某之墓”的字样。我刚刚好了些,就抑制不住好奇心,问他:“姓秦的?他是谁?”
泥头用手指了指河对岸,说:“还有一个,在对岸,他们是两口子,但只要一见面就吵架,一吵架就骂几个孩子,说他们都是窝囊废、狗杂种。所以我把他们葬在河的两边,他们见不着面,就不会再吵架,孩子们也不用提心吊胆,抱在一起发抖。”
我奇怪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泥头烧完了最后一点纸,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眼睛看向对岸,好像能穿透黑夜,慢慢地说道:“因为我和他一样,也姓秦。”
这一夜,我和泥头在河边坐了很久,他告诉我,他父母从小就骂他们兄弟几个,他一直不明白,既然这么恨他们,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来。后来日子越过越苦,实在过不下去了,干脆就把他们都给卖了,他去了一家砖窑,没半年就跑了,想去找回几个弟弟。漂泊了几年,一无所获,到处被人嫌弃,晚上天冷,没地方睡,有的时候就钻狗窝子,抱着狗睡,倒是狗,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过了几年,走南闯北的,他的心也死了,跟几个二流子拜了把子,专做一些偷鸡吊狗的事,被人抓住了,最多打一顿,也拿他没办法。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听说,干窑有一个姓赵的,专做京砖,就连大城市都指定要他们家的砖。他把“京砖”听成了“金砖”,回来跟伙伴合计,就在他们家旁边盖了一座砖窑,可是没做出过一块砖,只是在晚上偷偷地挖地道,等到挖通了,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去他们家拿“金砖”。
就在地道快要挖通的前一天,赵老爷子突然推门走了进来,他假装睡觉,心里则是害怕得要命。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不但没有抓他、骂他,还说他“是个好小子”,他一下子愣住了,从前被人打的时候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那个时候鼻子却是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当天晚上,他就把几个伙伴叫了出来,说这一票不干了,叫他们各自散了,山长水远,说不定以后还会再相见。
“他们会听你的吗?”听到这里,我有点担心地问他。
泥头笑了笑说道:“他们不听我的,可他们听这个的。”他扬了扬拳头,攥紧了足有钵盂那么大。这个自然是要听的,但是也未必,要不拜师那天他怎么鼻青脸肿的呢?
我默然了,看了看那个更加沉默的墓碑,那个“秦”字显得很醒目,直逼着我的眼,就说:“原来你到今天还在恨着他们。”
泥头低下头,说:“前些年,他吃不上饭,一路乞讨打听到我这里来。那个时候娘已经饿死了,我没有认他,因为我恨他,不是因为小时候他打我骂我,而是他不应该把我们兄弟几个拆散,我连亲兄弟都不能保全,算什么砖王!”
他说着,突然间生了气,拾起一片小石头甩到河上,石头在水面掠过,激起几朵小水花,沉了下去。他挥手的时候很用力,带起一阵风,最后剩下一点火光,摇晃了几下,无力挣扎,完全熄灭了。四周顿时沉黑如墨,只余一点斜月清晖,我依稀看见他的眼角处有一点反光,但又不是很确定那是什么。
转眼间过了两个月,我在城市和干窑之间来来去去,和泥头也越来越熟,宛如是他的兄弟了,等到他的京砖烧好,备齐了货,我就准备要回去了。在即将离开的时候,我总是在想赵老爷子说的那句“是个好小子”,因为这些天来,我从未见他翻看过那本写有相面术的线装书,那他究竟是真的精通此道呢,还是在儿子病死后,深感力不从心,而对竞争对手的一种虚与委蛇?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但是我也知道,怎样都好,凡事不必非要有个确定答案不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