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邈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被麻绳捆在木椅里,腹部缠着绷带,显然伤口已经过处理。他费劲地回头看沙发,公主就坐在那里。只是稍动一下,伤口就痛得受不住。
盛夏坐在高邈对面。她穿着医生的白大褂。
“我是学医的。”盛夏主动解释。
高邈一脸呆傻地看着她。
“你流了一晚上血,居然又死不了,命很硬啊。”
盛夏边说边拿出冷钢武士刀。
“你想就这样看着我慢慢死掉?”
高邈终于想起自己的台词。
“不,我想让你看着自己死。”
这句话,盛夏说得特别慢,似乎是怕高邈没听清楚,没听明白,她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看着自己死。”
“我女儿还活着吗?”
高邈单刀直入,轮到盛夏呆住,傻傻的看着他,搞不清楚突然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要怎么唤醒我?”
刀继续向里扎,盛夏疼到如梦方醒,却似被谁扼住喉咙,说不出话来,急得涨红了脸。
“他们很快就会来,你会被他们抓去,被绑在广场的那棵树上活活烧死。所以,知道什么赶紧告诉我。”
这是把刀向外拔,盛夏终于缓过气,她定定神,语速飞快地如同在背诵课文:“你从小就是优等生,化学尤其好,后来考上清华化学系生物化学专业,毕业后进了化工企业,成为专职研究员,工作中你勤勤恳恳,生活上你是个好丈夫、好父亲。30岁那年,你妻子患病去世。33岁那年,女儿又得了绝症,34岁在赶去医院的路上遇到车祸,导致深度昏迷,至今未醒。”
“你要怎么唤醒我?”
“只,只要你死掉,就会醒。”
“上次你不救我,我就会死。为什么要救我?”
“那种伤你能自我愈合,死不了。要杀死你很困难。这次,我会让你自己看着自己死,只有这样,当你的意识清楚知道自己死去之后,你才会醒。”
话说到这里,该说的就说完了,信与不信,只取决于高邈。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语,隔了半响,高邈问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我女儿还,还好吗?”
不管盛夏所说是否为真,高邈都想知道女儿的情况。盛夏没有立即回答,她犹豫了一下,高邈的心沉到谷底。
“我不想骗你。你出车祸当天,你女儿因并发症,最终抢救无效。”
等了五年,却是这个结果。高邈呆呆地看着盛夏,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你女儿不会希望你一直昏迷下去,她会想让你好好活着,替她活着。”
高邈仍没说话,盛夏明白他需要时间。不过,好消息是这表明他开始相信自己的话。
“我怎么相信你?”
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案,盛夏熟记在心。
“你自己知道,为什么还要问我?”
有些结只能本人去解,旁人越俎代庖,只会越扭越乱。
外面突然爆出一声巨响,听着像是半空炸响个雷,盛夏的脸色变得惨白,惊雷就如催命符,在关键时刻推了高邈一把,他收拾心情,不再多想,先过眼下这关。
“他们是谁?”
“他们是你的潜意识,是意识的保护者,他们不想让你醒。我们四个人都是医生,进入你的意识的目的是唤醒你。所以他们会追杀我们。还有,他们和你……”
“长得一模一样。”
盛夏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
“就像是不同年龄段的我。”
高邈知道的这么详细,计划成功的希望大增,盛夏的脸色变得轻松了许多。
“还不快松开我。”
盛夏没有迟疑,她用冷钢刀很轻松地割断绳索。
炸雷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盛夏扶着高邈,高邈抱着公主,他们从容不迫地进入地下监控室,监控室的门被特别加固过,不知道能不能抵挡一阵。除此之外,他们也别无去处。
盛夏是第一次来,监控室的现代设备和满墙的书让她由衷地赞叹了一声。
两人坐在监控室大屏幕前,查看究竟。和预料的一样,身穿黑衣,戴着纯白色面具,拿着刀或枪的暴徒们,迈着整齐步伐向小镇进发,他们不断投掷手雷,发出巨响,轻易摧毁了陷阱机关。
很快,他们占领小镇广场。很快,他们包围高邈的家。
他们冲进院子,四下搜寻,没有发现盛夏。奇怪的是,每次有暴徒从监控室门口走过,都视而不见,似乎监控室根本不存在。
盛夏顿悟般欢叫:“他们看不到这里?对了,这里一定是你的意识隐藏区,连潜意识也发现不了。太好啦。”
好消息竟无人响应。盛夏回头去看,高邈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眼看就要再次休克。
“高邈,高邈”
盛夏轻摇高邈的肩头,高邈睁开眼。
“叫醒我干嘛?我马上就要死了。”
“死不了,伤口已经愈合啦。”
说完,盛夏撩开高邈的衣服,一层层地解开绷带,果然,他的肚子光亮雪白,无半点刀伤痕迹。
“比上次快。”高邈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你的意识始终在保护着你,不想让你死,不想让你醒。”
“为什么你们会死?”
“我们是外来意识,死掉无非就是离开你的意识,回到现实世界。如果我死掉,这次唤醒任务就彻底失败。医院方面一定会放弃对你的治疗。”
那将是真正的死亡,盛夏说这话时脸色凝重,就像是医生正在宣读病人的死亡诊断书。
生存还是毁灭的选择题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高邈面前,要想活,就得先去死。
“那样的话,这里会发生什么?”
盛夏似乎没料到高邈会问出这个问题,她认真地想了想。
“对于意识世界,我们了解的不多。也许会进入永远的黑暗,谁知道呢?”
“有什么办法能百分百让我死?”
终于等到这个问题,盛夏凝了神看高邈,确认他是发自内心,脸上就露出郑重的表情,说出那个也许是唯一的办法。
“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你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
高邈愣住。这个回答似曾相似,不知在哪里听过,也许是内心在梦中曾告诉过他。
盛夏去看监控屏幕,暴徒们不知何时已全部撤走,小镇恢复安宁。
盛夏默默地收拾着暴徒们留下的烂摊子。
高邈把鸡圈里打开,鸡鸭们争先恐后蹦跳着涌出。那几条狗精神饱满地围着他打转。高邈遗憾地发现,黑贝始终没有回来。
“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虽然有些感伤,但也无奈。自己在这个意识世界里还是不能为所欲为,就像在梦里也得听天由命一样。
高邈走到正在忙碌的盛夏身边,帮她一起干活。
“在这里打扫收拾,养鸡养鸭,会不会觉得很荒谬?”
盛夏停下手上的活,认真地回答:“不会,至少在这里,他们是真实的。”
为和这个世界好聚好散,盛夏提议吃完最后的晚餐再上路。自然是由她再次施展厨艺,虽然事实上她并非什么大厨,不过厨艺确实在线。很快,又一顿饕餮盛宴摆上餐桌,旁边摆着一排没开封的精品陈酿。高邈和盛夏面对面坐着,旁边座位上是浅笑吟吟的玛雅公主。
高邈对每样菜都大加赞赏。盛夏给他倒上一杯酒。
高邈喝下一大口,舐唇咂嘴地赞叹:“馥郁持久的水果香,精致醇厚,口感平滑,细腻有力,犹如丝绒般的质地柔滑优雅,真是顶级的黑比诺。可惜是假象。”
盛夏要给他再续一杯。高邈却把酒瓶拿了过去。
“你知道这瓶酒在外面的市价是多少吗?”
“不便宜吧。”
“罗曼尼·康帝,酒中之王。一瓶,2万美金。”
高邈的手一松,酒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酒我喝过一次,很好喝,现在我天天喝。”
盛夏默默地看着他。高邈神情有些恍惚,对即将自杀的人来说,他的表现算不错了。
“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对了,有个关键问题,我昏迷多久了?也有五年了吗?”
“三个多月。”
高邈深深地点头:“果然是天上人间各不同。我给你看样东西。”
高邈喝了不少,已略有醉意。他拒绝由盛夏陪同,坚持一个人回到地下监控室,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架前,打开下层的模压门,拉开抽屉,正要拿出那本自传笔记,却突然停止动作。他仔细地端详着笔记本。
餐厅里。盛夏端着高脚杯,静静地等着高邈,酒杯中是1万美金的轩尼诗,轻抿一口,甜美顺滑。盛夏闭上眼睛,回味悠长的余韵。
高邈在地下监控室呆了很久,盛夏记得八月十五那天也是这样。或许是在做告别吧,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又等了十分钟,高邈终于出现,他向盛夏致歉,但没有说理由。
盛夏建议他继续品酒尝美食。高邈却将一个笔记本放在桌上推到盛夏面前。
“这是我这五年来写的东西。”
盛夏翻开本子,本子封面写着“我的一生。副标题:地球最后一人自述”。她一篇篇地向后翻,看得很认真。高邈紧盯着她。
“很有研究价值,可惜带不出去。”
盛夏边看边不无惋惜地嗟叹。她没发现高邈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嘲讽。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人能够成功进入另一个人的意识。”
“这是高度保密的实验项目,是医疗科学的一次革命性创新。我们筛选了很多深度昏迷的病人,最后选中了你。”
盛夏的眼睛没有离开笔记本,她看得很仔细,就像是要把所有内容都装进记忆中。
“为什么是我?”
这次,盛夏意识到了什么,她抬起头,看着高邈。高邈神色轻松,目光却坚定而冰冷。
“你是学生物化学的,能从理论上理解我们的工作。而且除了女儿,你没有其他家人。另外,你很爱女儿,无论如何都想回到她身边。”
“你们真是把我看透了。”
“我们团队有心理分析师,这些都是科学分析而已。”
盛夏说完,继续低头翻看笔记本。
“你记录得真详细。”
“我的一生都在里面。看过这本笔记的人,会比我还了解我自己。”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了盛夏,她合上笔记本。
“医生不应该看病人的隐私。”
“没关系,反正已经有人看过了。”
高邈的这句话让盛夏有些反应不过来。
“有人看过?不可能吧?除了你,还有谁?公主吗?”
高邈没理会盛夏的幽默,他如侦探般冷静地阐述自己的分析,事情其实很简单。
“应该就在这些天看的。这个笔记本的封面和封底,各有三个头像,封面的头像脸朝左,封底的头像脸朝右。我每次写完,放回去的时候都是封面朝上,也就是脸朝左。可刚才我发现脸变成了朝右,也就是封底朝上。”
“地下监控室除了你,没人能进去呀?或者会不会是你上次放错了?”
“我写了563页,从来没放错过。”
盛夏明白了,可她知道高邈和自己想到的完全不同。反击来得如此奇谲诡异,角度刁钻到令人猝不及防。
“你不会是怀疑我吧?”盛夏的声音有些发颤,嘴唇一直抖动着,这是策略,也是真怕。
“还有其他人吗?我的潜意识,也就是那些所谓的他们根本进不去地下室,这是你说的。”
“别忘了,你是这里的神,你可以改变一切。只要你想。”
“果园里有一棵铁树,我想让她开花3年了,她从没开过。”
“你见过那些人的脸,对吗?和你一模一样。”
“也许那才是一场梦,梦醒后我还是被捆着。然后,我给你讲了个故事,你觉得这会是更好的计划,让我自己来。很有乐趣,是吗?终究是一场游戏,是吗?”
高邈从不相信。此刻的他越说越激动,头筋叠暴,一双眼睛红得要喷出火似的。
“你肚子上的伤,还记得吗?很快就愈合了。”盛夏在做最后的努力。
“那是你捅的,你包扎的,你解开的绷带,也许我根本就没受过伤。你根本不是医生,不是大厨,你真正的职业,是魔术师。”
高邈越发激动,他的喉头深处滚动着呜咽咆哮的声音,犹如一只受伤的困兽。他一步步逼近盛夏。盛夏站起来,惊恐地看着高邈。
“你越来越像他们了。”盛夏微带凄楚地说,她已经彻底绝望,计划终究功败垂成。
“你越来越像她了。”盛夏不会知道,高邈口中的她就是他的妻子。现在,他已经想起妻子是怎么欺骗了自己,伤害了自己,他永远不会原谅。
餐桌上摆着一把水果刀,盛夏迅疾出手,高邈的动作更快,他将水果刀扣在手中。盛夏却不是去抓刀,而是拿起桌上一杯水,泼向高邈的眼睛。
高邈哀嚎一声,捂住眼睛。盛夏乘机逃出去。
出了后院,就是果园。十多棵桃树上挂满熟透的桃子。盛夏向后山跑,这里是必经之地。高邈循着足迹追击,突然发现什么,猫下身子,向远处看去,随手拔出腰间的匕首。他小心翼翼地摸过去,那里有个陷阱,陷阱旁躺着一个人,正是垂死的盛夏。
她被利刃刺透,血流不止,无法动弹,只是无助地看着天空。此时,红色斜阳美得壮烈。
高邈心头一阵刺痛:“没事,不用怕,我去拿急救包,你等我。”
高邈转身就要往回跑。
“别走。”盛夏轻轻地喊。
“你在流血,我得给你止血。”
“原来在意识世界受伤,也这么痛的。”
“当然痛了,你说过,在这里他们是真实的。”
高邈突然有些哽咽,眼眶发热,他扭过头去。
“你还是不相信我,对吗?”
高邈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他不知道答案。
“我不是真的死,只是离开这里。”盛夏越来越虚弱,几乎快听不到她的声音。
“对不起,我,我,我不是不信你……”
“我失败了,医院就会放弃你。到时候你得靠自己啦。”
“你别死,别离开我。我不想一个人。”
高邈一把抓住盛夏的手,这个世界是否真实已经不再重要,他深深地吻着盛夏的手。
盛夏的眼中突然焕发出光彩,视点落在高邈身后。
“那就是你说的铁树?”
高邈回头去看,整个人瞬间呆住。那颗三年不开花的铁树,竟开花了。
盛夏的手轻轻滑落,她死了。
是夜逢雨,八月桂花,播一庭清香。高邈在广播中一首接一首地播放钢琴曲、相声、流行歌曲、摇滚乐,他把音量开到极限,然后静静地等待。
几百个暴徒,或世界的毁灭。然后一夜过去,什么都没发生。
高邈沉沉睡去,醒来后,看看窗外,继续睡,又醒来,倒头继续睡。反复多次,夜空中的月亮兀自闪耀,原始,纯真而完整。
夜很长,长到没有尽头。
过了三天,高邈终于确认世界进入永夜,太阳再不会升起。
莫非这就是盛夏所说的放弃,高邈没有任何感觉。到了第五天,他恢复日常工作,严格打表,早上五点起床,喂鸡鸭,打扫庭院,做早操,上午下田干活,下午外出搜集物资。主要是油料、酒精和蜡烛。整日灯光长明,油料消耗很快。
晚上他照旧和玛雅公主一起共进晚餐,随后到地下监控室写日志,写得仔细认真,为描述准确,还要翻阅字典。写完后照旧是封面朝上放入抽屉。十点准时上床睡觉。
那天之后,小收音机就不见了,他也没去找。那些暴徒再没有出现,就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再后来,月亮也藏起来,不再现身,大地漆黑如墨,全靠灯光照明。油料渐渐用尽,发电机停止工作。高邈在小镇点满蜡烛,引起大火,烧掉半个镇子。高邈来了灵感,他四处纵火。烧房子、烧山、烧城,能烧尽烧,在冲天的火光中,他哈哈大笑,就像是赢得了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山火无情,小镇果园未能逃过厄运,被烧得只剩一片焦土,唯独那颗铁树似受到庇护,安然无恙,而且花开正艳,很是喜庆。铁树旁有一块墓碑,碑文刻着“吾爱盛夏之墓”。
铁树树枝上挂着一根绳索,牢牢地拴住树枝,另一头是个套圈。高邈坐在墓碑前,喝完了一瓶@@@,再抽完两根雪茄。他把两块石头挪到铁树下,站上去,回头看了看墓碑,又看了看正在火海中挣扎的大山,默默地把头伸进套圈内。
这时,他又听到熟悉的喘息声,就像几百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慢跑,边跑边喘粗气,呼吸都在同一频率,如同集体参加弥撒。
黑压压的人影从四面涌上来,停在数米开外。其中一个黑影走了过来。
那黑影走近了,借着火光,高邈看得清楚,他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妞妞已经死了,你出去能做什么?”不但长得一样,连声音都一样。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又能做什么?”
“你不是一个人,我们有很多人,如果需要,都可以来陪你。”
“我不想要假象。”
“真和假有那么大区别吗?你能确定外面的世界就是真实的?”
“至少有阳光,有不一样的人。”
“你是想去见那个女人吧?”
高邈沉默了,潜意识当然知道自己的心思。
“你还没被女人骗够?那个世界有什么好的?”
“你不懂吗?我不想再骗自己了。我警告你们,别拦着我。”
说完,高邈果断地蹬掉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