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号与本体【596】2023-12-25(2)
眼下,深秋的阳光正从岳麓山方向照射进来,慷慨地住满办公室。我坐在写字台边,王者窗前那两株葱绿的阔叶藤,心里有一股融融暖意。我在等待一个约好的朋友。他该到未到的这段时间,却意外地成了今天下午我的一段空闲。我一时不知做什么,随手翻开名曰《九色鹿》的读书笔记,目光落在一段话上:“我们已经习惯吧“符号”看做是“真实”,如金钱、买卖,交易、利率和国民生产毛额等,用中古世纪逻辑学家的物体却成了影子。”这是三年前,我在旅居台岛时,从所读的一本书上摘抄下来的。书名和作者名都已记不起了,只记得是一本外国人写的书。
我抄下这段话,是因为它引起我个共鸣。这种感觉我早就有了,知识没有写出一段话来表述罢了。当然,我若要写,绝对写不出这等准确而透彻--用理论文字来表达思想认识,向来非我所长。
用符号来代表物体,毫无疑问是人类的一个伟大发明,是文明发展史上的一个重大突破。就拿交易来说,倘若没有货币,人类一直沿袭着最古老的交换方式,一个以生产农作物为主的国家,要想以粮食来换取一架飞机,这笔生意真的不知如何来完成。但符号一旦用得久了,他与所代表的物体之间的区别就变得越来越模糊,甚至于那个本体倒反而不存在了,符号成了一切。这种现象随处随时都存在,但人们一般不会去多想,也不会去细究,只有到了某个特殊的时候,此中差别才会明显地表露出来。
有一个小故事,说的是一场洪水突然降临,一个富人不假思索地便带着一包银子逃出家门,一个穷人无银子可带,只好背着一袋红薯出逃。两人都跑到一座山头上。不料,洪水一直不退,到了第二天两人都饿了。穷人有红薯吃,富人不能吃银子,只得干饿。第三天,洪水依旧不退,富人便提出用银子来买穷人的红薯。穷人说,可以,但一个红薯要卖一两银子。富人舍不得,不愿买。熬到下午,实在饿得不行了,富人同意做这笔买卖,但穷人涨价了,要二两银子才能买一个红薯。富人认为穷人是在敲诈,于是放弃。到了第四天,富人咬着牙关,终于同意用二两银子买一只红薯,而穷人却不卖了,说过两天你饿死了,所有的银子都是我的,这笔买卖就用不着做了。
符号与物体的区别,只有在这种时候,才鲜明地表现出来。不过自古以来,哲人倒是一直在不停地观察思索这种现象。佛学大概是研究这类世相的最博大精深的学问。它的“色”与“空”的内涵,比起中国传统语境中的“真”与“幻”来,更显得丰富而深刻。
文字或许是所有符号中最为重要的符号。我学习文字、痴迷文字几近一生。这二十多年来,又用文字构筑自己的写作事业。但文字毕竟只是符号,它不是所代表的那个物体的本身。今天,再次翻阅这段摘录,我不禁心中悚然:我是从文字中认识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和人物的,彼“符号”与彼“物体”之间,到底相差多远呢?我又借助于文字来向读者展现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时代和人物,此“符号”与此“物体”之间,又会相差多远呢?这样说来,二十多年间,一直被自己视为极有意义的这项写作事业,它的意义究竟在何在呢?越往深处想,我越困惑,也越惶恐。幸而,约定的朋友此时到了,我立即中止这个怪诞的想法。
跋:孤灯是一种意境
静谧的夜晚,窗外一弯冷月,室内一盏孤灯,有一个人在伏案写作。三十多年来,我仿佛定格在这样的时空中。
世人都喜欢热闹,不喜欢孤灯。其实,孤灯也未必不好。孤,让人心思专注;冷,使人精神凝聚。这种氛围,特别适宜思考与创作。我读太史公报任安书: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韩非囚秦《说难》《孤愤》......中华民族那些不朽的典籍,岂不都产生在孤冷之中?至于冷月孤灯,则更是一种美好的意境。望着冷月,我常常会想起阿拉伯世界对月亮的特殊感情,那里面有着穆斯林的圣洁追求。凝视孤灯,我又会想起佛像前的燃供,那跳跃的灯火,是在传递善男信女的觉悟与智慧。我自己则更多的是在冷月孤灯中感悟到淡泊宁静与悠远深沉。
冷月孤灯便这样长年伴随我审视、聆听离我们并不太遥远的那一段历史。我经常隐隐约约地有已经深入那个时代的感觉,有时甚至恍恍惚惚地感觉已经摸到了那一根根跳动的脉搏。但每当真的要与它对话,为它把脉时,我又发现,一切似乎在缥缈中。
我把这种时刻中所得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感悟写进小说,写进评点,有时也会写点小文章,慢慢积累,居然有了一两百篇,这次将其中的四十多篇汇集成册。这些文章大体上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对曾国藩的专题解读这些专题大都是对曾氏爱好者的演讲题目。第二部分是对传统文化和古人的阅读。第三部分是与历史有关联的散碎之文。
这些小文章,我过去一直没有想到要把它们集结出版,原因是自己较为满意的不多。这次集结,得感谢老朋友向继東兄。继東兄退休后受聘于广东人民出版社,他想在广东给我出一套作品集,又很愿意亲自去收集我过去发表过的文章与演讲稿。我为他的盛情所感,不揣浅陋,也就有了这本《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 》
唐浩明
丙申初夏于长沙静远楼
总有读完并原文摘抄一遍,此书定会再读。张东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