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搜索引擎中,1954年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我在此期间找不出比马龙·白兰度获得了第27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男主角这件事更有噱头的时代标签。不过,时间这东西留在生命上的刻度总是因人而异,我记得这一年,因为这一年有一个18岁的女子,倚着城河灰白的石栏,带着一本单薄的小说,遥望着远方,说了一句“Bonjour Tristesse”,就是“你好,忧愁“。
忧愁这么两个字,究竟想要表达怎样的情绪?
李清照的忧愁是三杯两盏淡酒那样慵懒的风情,轻薄的裙子漫过船舷,落入荷池,沾染一襟半袖的池水,映着微微泛红的脸色,伸一支圆润白皙的胳膊,拨弄开田田荷叶,惊了藕花深处一滩鸥鹭,她的忧愁宛如精雕的玉壶般,冰凉,清透,美丽,最重要的是处处散发着欲说还休的暧昧,颇有把玩的兴味。
这便是传统中国所喜爱的样式了,求的就是一分言外的意蕴和情致,偏偏不肯说的明白,总要撩拨得人心神难安似的,细细品想。李清照的时代,小说这东西还没有在文坛获得应有的认可,依旧圈禁在“小道”的囹圄苦苦挣扎,也未可知李氏是否能把这“忧愁”诉诸于此体。
799年之后,在塞纳河畔,弗朗索瓦丝·萨冈,一个瘦而不弱,凌厉执拗的,裹在灰白风衣里的姑娘,她两臂放在城河灰白的石栏上,她左手举着清瘦的脸庞,右手持着燃着的香烟,一双大而明亮眼睛望着远方,她在想“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萦绕,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
《你好,忧愁》,是一个关于狡计的故事,一段少年不羁的残酷时光。
一个浪漫任性的女孩塞茜尔,一个浪荡随性的父亲,一对不在正规道路上行走的父女。小说本就是讲故事的艺术,倘若这父女日复一日的落拓下去,也会显得无趣吧,好在有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妇女安娜,让这牢固的放荡生活出现了松动的趋势,于是触动了少女的不安全感,与其他阻止父亲再婚的孩子不同,塞茜尔害怕的不是夺走父亲的爱,只是担心这样一个合规矩的妇女将会终结她随心所欲的快乐,甚至把她培训成为一个乖乖女。
塞茜尔伙同自己的男友以及一个父亲早先认识的女人爱尔莎,一个年轻,也同样放荡的女人,来捣毁这段姻缘。故事一直顺着女孩的阴谋一步步推进,会成功吗?还是要失败?未知的结果不断勾引着读者。诡计得逞了,父亲冷落了安娜与爱尔莎重续旧情,精神恍惚的安娜在一场车祸中命丧悬崖。我所敬畏的是这样年少的勇猛以及这不计后果的莽行。
此后的时间里,安娜成为塞茜尔与父亲讳莫如深的回忆,一个鳏夫,一个孤女,一起吃午饭,一起吃早饭,各自寻找并分享着彼此的艳遇,她说,她们生活的很幸福。她说:“只有在清晨,当我躺卧床上,听着从窗外传来的巴黎唯一的车水马龙之声时,我的记忆才偶尔背弃我:安娜,安娜!我在冥暗中很低很低地、很久很久地呼唤着这一名字,我的心中倏忽然涌上了什么,我紧闭眼睛,呼唤着它的名字来迎接它:你好,忧愁。”
有人说萨冈的这个故事恰是她自己的写照,我本不致力于对作者及作品做些考据式的求证。读小说,听故事,无非“快活”二字,这故事没有炫技的辛苦营建,我感到与所有将情感诉诸文字的人一样,萨冈的心中满是不吐不快的堵闷,她要把它们倾吐出来,于是便有了《你好,忧愁》。
她只有18岁,她的忧愁真诚、坦白,还有着冲决一切的任性与欢乐。
她说,你好,忧愁,仿佛忧愁就在身边围绕,她并不试图逃离,也没有被它吓倒,她在一个迟迟春日,揉一揉醉意朦胧的眼睛,拨弄一把金色缠绕的头发,与忧愁道一声早安,就像老朋友那样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