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安格·伊姆,教条无法束缚的灵魂寄宿在这具充满精力的肉体中,安格在港口的航海学校修完基础测绘,便跟着父亲下了海。他能用六分仪测纬度,会算潮汐差,甚至能凭星图辨航向——这些都是老船工们用半辈子才攒下的本事,而他不过是个刚满十四的野小子。每天的日子就是与一望无际的大海打交道,这片海的性子似乎都被他摸透了。但他刚上船时并没有多少热情,每天躺在甲板上看着闲书等到父亲收网返航时才坐起身来偷摸着从网里拾起几条新鲜的鱼,他父亲没有这样教过他,但也没有其他人发现,伊姆就把鱼塞进裤子的口袋里,船一靠岸就翻过围栏顺着麻绳一个箭步跳下,这很危险,他有几次差点因此摔断腿,但好在每次船下拥挤的人潮都能安全的把他接住,他窜出密不透风的人海往一条小道上跑,每次他都跑得飞快,边跑边从口袋中把还有一口气的鱼摸出来,被石头铺成的道路上总是留下排排泥泞的脚印,黄昏时分,瘦小的身影一直都会如约出现在里莎家前的巨大槐树下,第一个发现他的当然不是里莎,是汉森,一只健壮的拉布拉多犬,年轻的小伙子肯定要犒劳一下这位守护这座院子的家丁,一条鱼当然是留给汉森的,两个小伙子玩得相当好,一旦有了嬉笑的动静,里莎就知道是谁来了,她会滑着轮椅慢慢地从家中推开门,如果伊姆不在树下那必然是盘在树枝上准备给她一个惊喜,伊姆第一次来这边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吓翻了行动不便的里莎,只是当时伊姆并不知道这位新搬来的大小姐会把这片他从小玩到大的地方据为己有,开始他还相当讨厌这新来的富贵人家,但这位没有架子的小姐在摔倒后不仅没责怪她,还靠着自己孱弱的手臂慢慢爬上了轮椅,伊姆就坐在树枝上看着,有些自责但更多的是惊讶,里莎还招呼伊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糖,伊姆从没有见过糖果,这个落后的小镇一切新鲜的东西都只能靠破旧的船队从不远处的其他城市里带回来些,警惕的男孩缓缓趴下,慢慢地调整至面朝天,双腿交叉着盘在树枝上,顺势双手一松挂在了树上,视线也刚好落在了女孩手中的糖果上,里莎笑着把糖的包装剥落,将带着一些温热的糖果送到了男孩的嘴里,伊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觉面颊发烫,两腿一软一下从树上落了下来,但本就被压弯的树枝离地并不远,跌落的少年也只是抱着头流了两滴眼泪而已,但很快嘴里漫开的甘甜就止住了挂在眼角的泪水,这时候他睁开眼睛才好好看清楚了眼前的少女,杏色的裙摆上沾上了些许淤泥,琥珀色的瞳孔,洁白的皮肤上泛着些许红晕,像是微醺过后的白面馒头,在这片土地生长的野小子看愣住了,只是慌张地坐起向着码头跑去,小小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天的日落里。
“嘿我说伊姆,你是犯了什么病天天去打听那家大小姐的事情。”未出航的渔船上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围着伊姆在他耳边不停地盘问。
“你们几个真是够了,我自有打算你们听我的就是了。”伊姆不耐烦地往地上一躺随后从背来的麻袋里丢出几块面包,见此这些唠叨的小鬼们也没再说话,“那个女生应该是城里搬来的,她身上的衣服首饰都不是这里的货。”
“我有次看见她在学校书房里,可能是个书呆子吧。”
“嘿嘴巴放干净点,你们其他几个继续说。”
“对了伊姆,她好像每天晚上都来码头这,有几次我晚上来这边甲板上找有没有剩下的鱼时都有看见她。”
“她喜欢吃鱼吗?”
“不清楚,要我说伊姆,你真该亲自问问她,哥们几个真的都不想认一个胆小鬼当老大,太没面了。”
“你说什么?”说着伊姆就笑着和他们扭打在了一起,今天对他来说可是收获颇丰,比父亲带回来一整条大鱼都要兴奋。
之后学校的书房以及父亲出航所乘的渔船就是伊姆常去的地方了,桀骜不驯的坏小子好像被驯服了,他不再像往前一样无所事事整日游手好闲了,甚至开始捧起书读起来,虽然开始他才没翻两页就睡过去了,但日子久了书房的书他大抵都读了一遍,虽然他从来没在书房里碰见里莎,但好几次他都有听见书房的门刚打开发出的咿咿呀呀的声音,每次回过头只有一条门缝以及洒在地上的阳光,且时间都很准时,他当然知道是谁来了但他没有追出去,或许只是想显得不那么刻意吧。但有时推门进来的可能会是他不近人情的老师,“瞧瞧我们的安格先生又在这边读闲书了哈?”每当这句话从门口传来时,他都顾不得放书只得尽快地翻窗逃走,老师扬起的戒尺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伊姆翻窗逃跑时,石板从怀里滑落,摔成两半的粉笔在地上滚出白线,活像艘触礁的船,虽然终究会被逮住并且被狠狠地训斥,但他并不讨厌这种逃跑追逐的刺激感。
——嘿船长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今天晚上我会在码头等你,如果不嫌弃的话能来找我吗。
这是最后一天在学校里伊姆翻开书第一眼看见的,那一页正好是他上次没读完的页码,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见,他清楚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去补偿那天在院子中的过错,他跳出窗户,一路摸索到墙边,用娴熟的手法翻过了土墙,跑出了学堂,他一路飞奔至他叔叔的酒馆里,汤姆相当不欢迎这个手不干净的小子,但恰好傍晚的太阳仍然毒辣得很,酒馆里全是人,汤姆已经忙得不可开交当然注意不到他,他偷摸着跑到后院的马厩,偷了汤姆的帽子一个跃起就骑到了马背上,他抚摸着这褐色家伙的鬃毛,“真是相当棒的姑娘,当然你比她还是差上些,好了咱们走吧。”伊姆一手拍在马背上,双手抓住缰绳奋力一甩,一声嘶鸣声穿透了整座酒馆,汤姆慌张地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踉跄地迈出后院,此时的马厩已经空空如也,他都不用想就知道是哪个家伙干的,伊姆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干了,以前都是去耍威风,但这次他觉得很奇怪,说不清楚,也没再多想反正伊姆会还回来的,到时候让他在我这刷半个月碗就是了,汤姆这样想着。
“喂————!”
远处的小路上泛起尘土,马蹄与干硬的土地碰撞声逐渐逼近,轮椅上的姑娘侧过头向声音的来源望去,下一秒高大的声音遮住了光线,停留在她的面前,马背上的少年此时格外高大,“船长先生还会马术呐?”
“嘿,技多不压身嘛,那我想问……”
“里莎,莫札那·里莎。”里莎笑着看着伊姆,还未等伊姆的问题出口她就已经答出来了。
“哦,多好听的名字。安格·伊姆,幸会。”说罢伊姆便跳下马从裤兜摸出条奄奄一息的鲭鱼,鱼鳃还挂着网绳的红漆屑——这是他从父亲渔网里顺来的,码头小子都靠这手绝活讨好心上人。里莎笑着接过这份礼物,但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安格已经背向她并牵起她的手,搭过自己的肩膀,里莎被少年的举动搞得有些手足无措,身体也被拉向了那有力的背部,她下意识地双手相扣,整个人挂在了伊姆的背上,他就这么把里莎背起来了,小心翼翼地爬上马,里莎看不见他的脸但想必大抵也是涨红了吧,“坐稳了,安格·伊姆船长的船就要启航了。”
“好了姑娘给我个面,一会跑慢点,别让我们翻下去就好。”伊姆在马匹的耳旁耳语了两句随后便又是势大力沉地一挥,缰绳在空气中炸裂开的声音清脆无比,尘土飞扬,夜色中镇中的灯火指明方向,里莎抓住了伊姆的夹克,脸缓缓贴在了少年的后背上,不觉中竟睡着了,伊姆则是自言自语了一路也没发现身后的女孩已经酣睡过去,等他送里莎到家门口时他才发掘,他没说话,轻声地抱起沉睡的女孩到家中,里莎的家人一周只回来一次,所以这个时候家里除了汉森没有别人。
码头上月亮已经悬挂在最高处,黑暗中一人推着轮椅朝着老槐树的方向走着,他不清楚自己和这苍白的面庞的少女有没有结果,伊姆看着里莎的脸中透着股瓷器般的脆弱,镇上的巫医说她血里有月亮碎片,这才终日与轮椅为伴。但少年的大海上第一次有了灯塔,第一次有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