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的复古风潮在近五年来愈演愈烈,而这在科幻片(和动作片)领域显得尤为明显。90年代末期以来,作为商业电影的主力片种,它们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被CG特效过度涂抹的问题——的确,CG技术能更好地激发和实现创作者的想法,也能带来更加震撼的视觉效果。但在绝大多数电影制作者的眼里,CG不过是另一个时髦的卖点而已——而那些真正具有启发性的科幻电影,往往在除了视效以外的地方,有着额外的附加价值。
当我们回顾诸如《银翼杀手》《第三类接触》《超时空接触》这样的经典科幻电影时,它们之所以值得人们回味,就是给出了对一个经典问题的解答:透过这个独特的故事,人类会对自己有了怎样的认识,而又对人类这一种族有着何种意义。这一解答可以是完整的,也可以是部分的,但一定是具有启发性质的。
而这,也是近年的科幻电影想要重拾的内容。无论是雷德利·斯科特在《普罗米修斯》中不那么成功地叩问人类起源,还是丹尼斯·维伦纽瓦在《降临》和《银翼杀手2049》中对人类自身的反复思索,都是这一倾向的具体表现。而在编剧兼导演亚力克斯·嘉兰的首部导演作品《机械姬》中,透过对人工智能的,我们也能见到类似的表述与反思。
但亚力克斯·嘉兰,以及同级别的邓肯·琼斯,更擅长于构建一个规模较小的,有着更精巧的结构设置和电影技法,和少而精的科幻元素的“事件”型科幻电影。而当他们需要打造一整个充满视觉奇观的幻想世界,并为之添加上一个令人信服和融洽的故事时,往往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和顾此失彼。亚力克斯·嘉兰的新作《湮灭》,就在惊悚氛围和科幻元素之间徘徊,却从未将它们融合成一个有意义的主题。不可否认的是,《湮灭》有着非常令人兴奋的视觉效果,但最终却没有给予扭曲的世界一个合理的落脚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湮灭》是一部糟糕的科幻电影。恰恰相反,亚力克斯·嘉兰在《湮灭》中展露出了非凡的野心和力量,比同期的其他科幻题材作品,如Netflix的《科洛弗悖论》,迪士尼的《时间的皱折》,都要有着更好的表现力与想象力。在过去的十年中,许多平庸的科幻电影都是对斯坦利·库布里克的《2001》,雷德利·斯科特的《银翼杀手》《异形》,沃卓斯基姐妹的《黑客帝国》的打乱重组和套用母版,因而丧失了最为重要的创造力——而创造力恰恰是科幻电影的命门之一。《湮灭》并不缺乏新意:印象派的“微光”效果独树一帜,扭曲变形的异形生物也颇为震撼。但与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母亲!》类似,在面对并不复杂,但富有挑战性的故事时,由于沉迷于自我营造的叙事空间里,影片所传递的中心信息过于抽象化,从而失去了与观众建立联系的最佳机会。
换言之,在最需要深入浅出,寻找一个情感上的宣泄口的时候,《湮灭》丧失了升华主旨的意愿。
尽管存在种种问题,但《湮灭》在制作上是毫不马虎的。摄影罗伯·哈迪在这部与亚力克斯·嘉兰合作的第二部电影里,很好地将迷幻的视觉风格投射到了现实当中,对片中弗洛伊德式的心理惊悚氛围有着重要作用。而影片的音响设计,特别是在高潮段落显得大气和壮观。
虽然故事简单直接,但亚力克斯·嘉兰并没有将《湮灭》处理成一部简单的电影——这显然对创作者构建复杂的叙事结构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也严重低估了现代观众的理解力。与同类电影类似,《湮灭》可能引发人们对自我毁灭,进化,物质依赖等方面的思考,但这并不独特,也不具体,自然也缺乏一部优秀的科幻电影所应有的批判力度。
在《湮灭》中,亚力克斯·嘉兰模仿了库布里克对惊悚气氛塑造的方式,并和视觉效果团队一同创造了奇妙和怪诞的奇观,描绘了一个模糊了植物和动物界限的世界,以及肉体对心理的双向影响。尽管电影本身并没有和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另一部脱靶之作《诺亚》一样,公开宣扬环保主义和抨击消费主义,但也可以从某种角度上,被看作是关于自我毁灭历程的,不带有情感色彩的比喻。
但仅仅将这些抽象和形而上的问题与理念转化为电影画面,对于一部科幻电影是远远不够的。维伦纽瓦在同样缓慢和沉闷的《降临》的第三幕中,带来了令人百感交集的转化与启示,而《湮灭》在影片最后,并没有形成类似的,实锤一样的结论,而更像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半成品,将解读和过度解读的工作一股脑扔给了观众,让他们自己判断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有着什么寓意。
而这种带有自我膨胀色彩的举动,在走火入魔的《母亲!》中已经出现过一次了。对于《湮灭》,对于亚力克斯·嘉兰,如果在未来还能看到后续作品,这或许是一个宝贵的教训。而如果就此偃旗息鼓,这也只不过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