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墨传情 见字如面

      夏日的热浪连日在沪上盘踞。踏入交大闵行校区,古老的建筑与现代化的设施相互交融,参天的古树与盛开的鲜花相映成趣,浓厚的学术氛围与青春的活力气息交织在一起。
      那日,一如既往,穿梭在香樟掩映的林荫道上,赶往授课教室。室内聚拢着一股温热的静气。今天授课的老师,是位大学班主任。记忆中,大学生的学生生涯见到更多的是辅导员,班主任在学生的大学生活中似乎总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他们偶尔出现在班会课上,或是期末考试的考场里,更多时候则隐没在行政楼的某个办公室里,成为学生口中一个模糊的称谓。直到听杨志彪老师讲述他与学生十二载的书信往来,我才惊觉,原来班主任这个角色,可以如此鲜活地镌刻在学生的生命里。
      杨老师立于讲台之上,如一位老友,徐徐摊开十二年光阴里与学生们互赠的书信的画布——一封封,一行行,竟全是岁月深处的心跳与呼吸。
      他讲起那些信,语气如抚旧物,字句在空气里轻轻碰出回响。他说,有些信是深夜伏案所得,有些是学生毕业多年后辗转寄来的。当大屏幕上出现泛黄的信笺照片,那些力透纸背的手书墨痕,仿佛一下攫住了我的心神。我凝视着那些字迹,仿佛能看见灯光下写信者微倾的身影,听见笔尖划过纸面时,那沙沙的、灵魂在纸页上生长的声音。杨老师说:“教育之根,深埋于相互看见的泥土中。”那一刻,我竟有些恍惚,仿佛那细密的雨声也渗进了室内,无声浸润着听讲者心底某种干涸的角落。
      培训归来,我竟不能忘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暖意。几日后,网购了杨老师《见字如面》。素朴的封面,翻开书页,墨香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我读到一名学生深夜的来信,困惑于学业与人生的迷途,字句间是少年人独有的焦灼与迷茫。杨老师的回信也一并印在那里,字字恳切如灯:“人生如渡,一时之湍急,终非全程之风景。沉心静气,渡口自有风光。”心被重重一击。那些墨写的字迹,竟比讲台上的言辞更为有力,更为深邃地凿开了我记忆的坚冰。
      多年前初执教鞭,我也曾怀揣一腔滚烫的热望。然而琐碎如沙,日复一日磨损着初衷。记得有个学生,沉默得如同教室角落的尘埃,成绩始终在泥泞中挣扎。一次测验后,我将他留下,自认一番语重心长便能点石成金。他却始终垂着头,最终只憋出一句:“老师,我笨。”那细弱蚊蚋的声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我膨胀的自信,也刺穿了我那浮于表面的所谓关怀。我僵在那里,自以为是的教导瞬间哑然——原来我从未真正俯身,看见过他低垂的眼帘下那片荒芜的战场。那以后,他更沉默了,像一粒被风吹得更远的尘埃,终至消失在我视野的尽头。
      读着《见字如面》中那些往复的信笺,低垂的头颅和那句“我笨”,骤然无比清晰地从记忆的尘灰里挣扎着浮现出来。杨老师那些写在纸上的字,如同无声的诘问:我何曾真正倾听过孩子们内心的风暴?何曾尝试用笔,在他们荒芜的心原上犁开一道理解的垄沟?当杨老师的学生在信中写道:“您记得我实验失败了多少次,比记得我成功了多少次还要多”,我的脸在灯下微微发烫——那是对生命个体最深的凝望与接纳啊!
      杨老师书信中流淌的,是一种近乎笨拙的诚恳。他不仅回复学生的迷惘,也坦陈自己的局限与困惑,不惮于在那些年轻的心灵面前袒露为师者的脆弱与真实。一个学生在信中倾诉家庭的变故,杨老师回信里没有高蹈的劝慰,只有朴素的共情:“你的苦楚,我或许不能完全分担,但请记得,这间小小的办公室,永远有一张椅子为你而留。”原来,真正的教育,并非单方面的灌输与塑造,它需要灵魂的相互敞开与确认。当教师敢于放下全知全能的面具,以真实的生命去呼应另一个生命的呼求时,信任的基石才得以建立。那些信纸,便成了灵魂相互映照的镜子。
      教育者与被教育者,原是互为烛火,相互点燃又彼此映照的过程。杨老师十二载坚持写下的信,并非单向的付出,而是双向的救赎。书中一个细节深深攫住了我:一名曾深陷自我否定的学生,最终在杨老师持续的、具体的肯定中重拾信心。多年后他回信,字里行间已能从容坦荡:“老师,您的相信,让我最终学会了相信自己。”当学生从老师的目光中确认了自身的光亮,那被唤醒的自信便足以照亮他未来的长路。这照亮,也必如星辰返照于施教者自身的生命长河——杨老师脸上那温和而笃定的光芒,想必正是来自这无数星辰的映照。
      掩卷《见字如面》,窗外早已风停雨歇。夜色温柔地浸染着窗棂。我起身,走到书桌前,轻轻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几本崭新的信笺本子,素白的纸页在灯光下显得温润而庄重。我抽出一本,指尖拂过它细腻的肌理,仿佛已触摸到未来某个时刻,它将要承载的重量与温度。
      摊开一页,提笔,竟有些微的颤抖。墨滴在纸端晕开一小团深蓝,像一粒小小的种子落进了土壤。该写些什么呢?写给谁?也许,就从那个坐在教室后排、习惯性低着头的孩子开始吧。笔尖终于落下,沙沙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试图挣脱过往的惰性与漠然,笨拙地,却又无比郑重地,学着去抵达另一个年轻生命的岸边。
      杨老师说:“教育,是种树。”种树者,须得俯身,须得耐心,须得把根须深深扎进泥土,去倾听大地深处的脉动。而这一封封手书的信,便是以心为壤,以字为根,在时光里默默培育的树苗。它不求当下参天,只愿在岁月深处,当风雨来袭时,能为某个年轻的生命,提供哪怕片刻的、可倚靠的荫蔽。
      写完最后一行字,轻轻合上信笺。窗外,城市灯火流淌成河,亦如无数未眠的心事与期待在无声涌动。书桌上那盆沉默的绿萝,在灯下舒展着新抽的嫩叶,叶尖挂着一滴细小晶莹的水珠,仿佛也在无声地见证着什么。我知道,这第一封信,仅仅是个笨拙的起点。
      但起点,终究是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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