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没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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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从今夜白

冯雷北漂十几年了,在北京,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月亮。

                                                  (一)

冯雷租的房子在七环以外,一个打工人居多的杂居地儿,说贫民区一点不为过。这一带百分之九十居住的是打工人。房子是有三四十年楼龄的老楼,淡黄色楼身,砖混结构建筑,窗户是木格楞窗,镶着薄薄一层玻璃。玻璃块儿比A4纸大一点。窗子因为年代久远,风一吹,就“吱扭吱扭”响。像唱着一首节奏感很强的老歌,听着就让人心慌意乱。

冯雷租住的是一幢小三居的楼房,建筑面积五十平左右,房子格局为两室一厅一卫一厨。这个小房子租给了三家租客。冯雷租的最早,他占据了阳面卧室,月租1400元,阴面屋住着一对年轻小夫妻,月租1000元,住客厅的是位IT男,年龄二十八九岁的样子,月租1200元。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有一个这样老破小的房子,就可以下金蛋。地域决定价值,真是没地儿讲理去。若是在老家,这样的房子怕是白给自己也不会去住的。

冯雷心里盘算着,他是租客里年龄最大的,过了这个年,他就四十三岁了。想到年龄,他不禁叹口气,哎,奔五的人了!忽然心里有日薄西山的恐慌。

这个小三居,也如农民的忙闲季节一样,忙时人挨人,闲时阒无人迹。小屋最忙的时候是早晨,最忙的地儿是厕所。五十平小房子,三家,四人,早晨每个人都想把一夜产生的废物,与过载的身体隔离。有时候,想排废的意念很强,可这时候偏偏厕所里蹲着一位早起的大神,许是头一天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占着茅坑半天不出来,于是内急的此君就在那个狭小的走廊来回踱步,越是踱步,储存的废物仿佛愈发在肚里翻江倒海,急着向外挤。大有立即马上一泻千里之势。

排在第二位,厕所君稍微动作快一点儿,可能还会看到希望,倘若排在第三第四位,干脆就沿着楼梯向外跑吧。出了楼梯口,是一条小巷,沿小巷向东跑二三百米,是个公厕。公厕虽然年代久远,也有些破旧了,毕竟里面厕所坑位多,还是能够比较畅快地祝君一臂之力,解决废物分离问题的。

八点钟一过,各人急匆匆夹着包,咀嚼着没来得及下咽的食物,捋着还有些凌乱的头发,拽拽有些褶皱的衣角,“噌噌噌”“噔噔噔”向楼下奔,赶地铁的挤公交的,片刻功夫,喧闹的小屋静下来,瞬间静悄悄了无声息。

这个小居室,特点分明:冬冷夏热。冬天,年代久远的木格楞窗户透风,外面小北风“呜呜”地刮,屋子里就像有一只讨人厌的猴子,“吱吱”地叫。俗话说“针鼻儿大的窟窿斗大的风。”何况那窟窿可是大大大于针鼻呢!管道因为年岁久远,暖气片已经老化,斑斑驳驳的霉点遍布全身。供暖旺季,室内温度只有十度左右。从户外回来,羽绒服根本不敢离身,进到屋子,手脚冰凉,浑身依然冷得瑟瑟发抖。

夏天屋子里好像安装了火炉,一进屋立马汗水肆流。偏偏对面屋子住着妙龄女人,衣服也不好脱得太过暴露,为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避免彼此尴尬不是。冯雷觉得这个小屋自己年龄最大,带头尊重女人,才更有利于这一屋子人和谐共生。

晚上回到这个临时居住所,厨房是最忙碌的地儿。冯雷对吃的不是怎么讲究,晚饭煮个青菜,零星地放点牛羊肉片,一个馒头,就解决了。有时候煮挂面,卧个鸡蛋。但是往往要很晚才能吃到嘴。对面的女人爱厨艺,她似乎在附近工作,反正回去得早。有时候她做排骨炖鸡,煎黄花鱼,西红柿炖牛腩。刚进家门,那要命的香就直往鼻孔里钻,令他心痒痒的,口舌生津,想到家的味道。这香味随着高压锅“吱吱吱”尖锐的叫声,久久地在小屋里徘徊乱窜,搅得他肚里的馋虫直向外涌。

冯雷的晚饭会吃得很晚,在被那香气浸润了许久以后,回头看自己的饭菜,愈发寡淡无味了。

IT男回来得更晚,他几乎不在小屋吃饭,夜里十一二点,听到“咚咚咚”上楼脚步声,“咔嚓”开锁声,不用问,是IT男回来了。然后“叽里咣啷”洗漱声响起。

小屋隔音效果不好,一会儿就会听到IT男雷声大作的鼾声响彻小屋。对面小夫妻热情的做爱声,女人的呻吟就是一首小夜曲,高低起伏,经久不衰。冯雷的睡眠本就不好,这夜夜荆歌,折磨得他脆弱的神经愈发弱不禁风了。

他想到过搬家,找了几处都不尽人意。不是价位太高,他承受不起,就是临街。“轰隆隆”的过车声,比飞过几架飞机都热烈,和他现在居住的环境比,有过之无不及。他看了一圈,以他能承受的价位,目前看和他住的环境比,差不多少,更何况还有和新邻居重新磨合的问题,想想都令人头疼,搬家就显得没那个必要了,再说搬家的折腾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冯雷在会计师事务所工作,经常出差,这个蜗居,一个月能住上半个月就不错了,有时候甚至几个月不回来。那次出差重庆不是一去就四个月吗?想想算了,就这样凑合吧。出门在外,哪能尽如自己心意。他同事老王,根本就不租房。多数时候老王申请去外地出差,偶尔回到北京,找个地下室做临时避难所。冯雷动不动失眠,整宿整宿睡不着,像老王那样,他这个小体格子,不扔了才怪呢!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这样想着,再回头看他的小蜗居,竟然比原来可爱了许多。

                                                    (二)

冯雷躺在床上,伸个懒腰,不知道碰了哪个关节,“哎吆”一声,一股钻心的痛,瞬间下半身动弹不得了,恐怕腰脱的老毛病又找上门了,他想着,有些无助地在屋里发呆。

忽然手机铃“我爱,我爱,爱不完……”清脆的声音唱起来,冯雷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地抓起枕头旁边手机,瞄一眼,是儿子晨晨。

“爸爸,你在干嘛呢,晨晨想你了。”

“哦,晨晨啊,爸爸没有干嘛,爸爸也想晨晨了。”

“爸爸,我们老师说,过中秋节留作文,题目是《家人一起过中秋》,爸爸会回来陪晨晨过中秋节吗?”

冯雷把电话拿离耳朵远一点,扬着脖子说:“喂,喂喂,晨晨啊,爸爸这边信号不好,喂,晨晨,爸爸在外面,听不见你说什么,待会儿爸爸给你打过去,好不好?”“嘟嘟嘟”,冯雷挂断了电话,听着手机的盲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泪流满面,无声地抽噎起来。

“晨晨,我的乖儿子,爸爸也想陪你过中秋啊!”冯雷嘴里喃喃着,心绪更低落了,于是任由思绪奔涌,飞泻千里万里。

冯雷离婚了,在一年以前。那个小城的两幢房子,女儿依依,儿子晨晨的抚养权都给了前妻肖薇,他净身出户,每个月另外给孩子6000元抚养费。他和肖薇协议离婚。

离婚时儿子晨晨十岁,上小学三年级。女儿依依十四岁,上初中二年级。他和肖薇约定,离婚的事情先不告诉孩子,毕竟他常年在外打工,居家的日子少之又少,孩子也不会关注这件事情。

冯雷想着晨晨的电话,心再也平静不下来。前尘往事一慕慕涌上心头。

想起那一年高考,高中学习一向刻苦的他,终于得到回报,考了625分的好成绩。他高高兴兴地接到某985院校的录取通知书,所学专业是生物工程。

那时候,他专心读书,心无旁骛。根本不懂什么专业,他一切事情,都是由做初中老师的母亲操办,母亲给他选择的专业,曾经是她自己年轻时的梦想。冯雷到了大学才知道,这个专业在国内是冷门专业,辛辛苦苦读了四年大学,毕业根本找不到对口工作。

机缘巧合他听同学说注册会计师是金饭碗,经济上行时期,审计行业正如火如荼地发展,这个行业赚钱容易,只是辛苦些,同学如是说道。冯雷想,辛苦不算什么,只要能赚到钱就好。他决定重新拿起书本学习,自学会计本科,报考注册会计师考试。

学习本是他的强项,他一边啃会计本科教材,一边学习注册会计师课程。四年时间,仅仅用了四年时间,会计本科和注册会计师全科合格证全部轻松拿下,那时节,他真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遍长安花”的畅快与兴奋。

他走出家乡,应聘到北京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

冯雷是在参加自学考试的时候,认识前妻肖薇的。那时候,肖薇还是一名大学生,就读家乡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她一边读着专科课程,一边自学本科课程。

肖薇个子娇小,一米五五左右,皮肤白皙,弯眉笑眼,一笑俩酒窝。她的一双眸子是漆黑的,仿佛里面有个黑黑的小精灵,低首垂目时,便似映上那小精灵的影子。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听到新奇的事情,会张大嘴巴,成一个大大的O,样子很是可爱。

小姑娘看冯雷,黑黑的小精灵里盛满崇拜。她听冯雷讲他上学时故事,讲南方的风土人情,城都的美食美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这时候她就瞪着好奇的眼睛,张着圆圆的嘴巴,半天合不拢。

冯雷忍不住恶作剧,趁势往她嘴里塞枚大枣。肖薇的俏脸就一下子涨得红彤彤的,嗔怪地瞪视冯雷。

或许那时候,一粒叫情愫的种子,悄悄地在两个年轻人的心田生根,发芽了。

那时候,信息传递用纸笔,一封素笺,鸿雁传书,北京与家乡架起了一道彩桥。任两个年轻人描绘未来的彩图。

冯雷回到北京不久,就收到小姑娘来信。信里她讲女孩子的小秘密,讲同学的故事,讲宿舍的逸闻,讲即将到来的毕业,讲心中的梦想和迷茫。冯雷回信也是热情洋溢,激情荡漾,他讲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园林,北京的香山红叶,北京的古长城。他从来不给她讲职场的辛酸与不如意,不讲职场的黑料理与明枪暗箭。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能把她给吓着了。

信越写越勤,嗑越唠越稠。

不知道什么时候,信里有了“想你”的字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信里有了“亲爱的”,称呼从“肖薇”到“薇”,从“冯雷”到“雷哥哥。”

一切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两人的心走到一起。两人商量着,拜见家长该安排到日程了。

那天冯雷殷勤地买了好多礼物,怀着忐忑的心情去拜访肖薇父母。

肖薇的母亲,如肖薇一样瘦弱,岁月的风霜,给她面容增添了皱纹与风霜,同时也染上了些许尖酸刻薄。她客气、疏离地把冯雷让进屋。说话直接,无丝毫感情色彩。对着登门拜访的年轻人,她用滤镜一样的眼睛,看贼一样审视他。她说自己只有肖薇一个女儿,不希望女儿嫁给打工仔,她希望女儿稳定,不去过四处漂泊的生活。

肖薇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黑瘦男人,满脸歉意地对着冯雷笑,话语权全交给了妻子,他只是位一声不吭的旁观者。

冯雷一脸尴尬地离开肖薇家,肖薇紧跟着跑了出来,肖薇妈妈直接在后面“咣当”关上了门,冯雷的心“哗啦”一下,有什么东西碎了。

冯雷灰头土脸地回了北京,他心里纳闷,自己一个一八O个头的大男人,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有知识有能力,有才华有相貌,只是想娶自己心爱的姑娘,为什么得不到认可呢?

冯雷这时候想到打退堂鼓了,他想人不能太自私,因为他,肖薇母女反目,他不想事情向这个方向发展。

可是肖薇倔强又执着,毕业证一到手,一个小姑娘家,怀揣满腔热情,直接杀到北京来找她的爱情。

冯雷想,女孩尚且如此勇敢,他一个大男人,不能再退缩懦弱了。肖薇年龄小,想事情单纯,他比肖薇年长六七岁,他要和肖薇一起共同捍卫他们的爱情。

他说服肖薇,买了礼物,再一次敲开岳母家大门。岳母虽然满脸不高兴,看着自己姑娘死心塌地的样子,只好妥协了。

冯雷带着肖薇回自己家,肖薇家在县城,冯雷家在市里。这时候妹妹已经结婚,家里只有父亲母亲。

没想到,冯雷的母亲竟然没看上未来儿媳妇,对肖薇不冷不热,母亲说,农村的小姑娘,没见识,年龄又小,怕是不定性,嘴里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啥情呀爱呀的,以后路长着呢,小姑娘能靠得住吗?母亲向肖薇投去怀疑的目光,好像她的宝贝儿子要让人娇小姑娘抢走了。

冯雷对于母亲的说辞不以为然。母亲的性格,家里事无论大小,她一手遮天习惯了,她看中的是她闺蜜的女儿胡宁,那姑娘大个、聪明、漂亮。可是他们俩这么多年同学,彼此根本不感冒。

冯雷对于母亲有些许抗拒,从小到大,冯雷的所有事情母亲都说了算,学习,生活,报考专业,学校,如今儿子不在身边,媳妇的选择权她还想着说的算。这次冯雷铁了心要跟肖薇在一起,母亲一百二十个不愿意,最后终究拧不过年轻人,勉强答应了。

他们在家乡举办了简单的婚礼,肖薇就跟着冯雷一起来到北京。

北京的居住环境不好,那时候,他们新婚燕尔,你侬我侬,还是感情最甜蜜的时期。

冯雷在工作之余,领着肖薇认识北京,看北京的四合院,北京的胡同,北京的园林建筑,北京的香山红叶,吃北京的特色小吃。

说实话,肖薇不是一个物质的女孩,她没有因为住所的简陋,吃得简单粗糙就嫌弃冯雷,相反冯雷的细心体贴,风趣幽默,让她品味到爱情的甜蜜与浪漫。

过了几个月的二人世界,肖薇怀孕啦!冯雷心里很是高兴,他已经是三十出头的男人了,他对孩子对家庭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希望自己有一个像薇薇一样可爱的女儿,来滋养圆满他们的爱情。

这时候,岳母来电话,说她们小县城有教师招聘考试,已经给肖薇报名了,希望她珍惜这个机会。

冯雷和肖薇商量了一下,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孩子的成长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于是决定让肖薇回老家考试。

很幸运的是,肖薇凭借扎实的基本功,一举夺魁,成为县城里一名小学老师。一个月后,他们的女儿依依诞生。

冯雷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在肖薇的县城买了一栋百平的楼房,从此他们有了自己的爱巢。

薇薇心思单纯地爱着远方的爱人,爱着两个人来之不易的小家,爱着她们的宝贝女儿。

女儿出生以后,冯雷得空就向家里跑,那时候,交通很不便利,坐客车要十个小时,坐绿皮火车“咣咣铛铛”要坐一宿才能到达他们的家。周末,冯雷下了班就去挤车,坐了公交坐地铁,好不容易赶到火车站,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他从来不舍得买卧铺。硬车席里人挨人,人挤人。幸运的话有个一席之坐,有时候根本就没有,站一宿是常有的事。有时候挤在两节车厢之间,拿张报纸席地而坐,有时候实在累急了,铺上报纸倒地就睡,车厢里闹哄哄,臭烘烘,什么气味都有,臭脚丫子,臭屁,还有人多日不洗澡的臭汗味,让人恶心得直想吐。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家。看到微微温柔的笑脸,看到小依依胖嘟嘟,软糯糯的小模样,冯雷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家,才是他这个旅人温馨温暖的港湾。

依依四岁的时候,微微又怀孕了,这时候冯雷犹豫了,一个孩子已经让薇薇很辛苦,再要一胎,薇薇还有工作,他们这异地夫妻,那可真是苦了薇薇了。

冯雷和薇薇商量,这一胎不能要了,他们有一个宝宝足够了。薇薇想了想,同意了。他们商量好了去医院打胎,结果医生告诉他们,薇薇身体的原因,打胎大人会有生命危险。

夫妻俩回到家,商量该怎么办,决定还是留下这个孩子吧。

冯雷想既然自己不能在家陪伴妻儿,不如让岳父岳母搬过来同住,这样薇薇跟孩子也好有人照应。

岳母同意了小两口的邀约,提出条件是让冯雷给他们老两口换套房子,理由是他们的老楼太旧,他们老了没有经济能力了。

冯雷把家里的老底都集中到一起,勉强凑够钱,给岳母买了一个80平的房子,他心里想,岳母只有薇薇一个女儿,就当给自己的孩子储蓄了。

多年以后,冯雷想这个决定是错误的。他们根本不应该和岳母同住。

岳母这个人,平时爱玩爱热闹,虽然搬来女儿家,但是她爱玩麻将的老毛病根本没有改,甚至变本加厉了。他们家楼下是社区服务站,岳母玩起麻将更方便了。楼下只要三缺一,老太太立即下楼,不管什么外孙还是外孙女,哪个孩子也不管了。家务活也不做了。

时间长了,家里的孩子没人经管,家务没人做,薇薇下班回家,锅碗瓢盆一团乱,反而更累了。

薇薇常常因为家里琐碎,和自己母亲拌嘴。

岳母在外打麻将,回家总爱把麻将馆一些烂人的闲言碎语带回家,什么谁谁在外养小三了,谁谁藏私房钱了,什么常在外面的男人靠不住啊。

那天冯雷周末回家,岳母跟他说,听人说注册会计师非常能赚钱,你这一天天在外面不着家,拿多少钱给薇薇啊。

冯雷脸红脖子粗,不知道跟岳母怎么解释。

岳母说,就我闺女傻,死心塌地跟你过日子,给你生儿育女,到最后你钱都拿不回来,不觉得昧良心吗?

冯雷想说说自己在外面的不容易,想说说打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赚大钱,想说说他是尽心尽力地对这个家对孩子大人的。

可是看着岳母那咄咄逼人的样子,他一点解释的欲望都没有了。解释了岳母会相信吗?

以前没和岳母在一起住,薇薇受她的影响小些,住一起了,岳母天天给薇薇传经布道,传播负面思想,耳濡目染的力量是无穷的,薇薇思想慢慢地在发生变化。

疫情严重时,冯雷被困在北京,一天夜里,薇薇给冯雷打电话,哭着说女儿在发烧,儿子已经被感染新冠了,她自己已经精疲力尽,在崩溃的边缘。

那天薇薇哭得很凶,不管不顾地发泄起来,说要你这个男人有什么用,要钱没钱,需要你的时候,人也不在身边 。

薇薇说完这句话,自己愣住了,冯雷半天没接话。冯雷想大概这句话在薇薇心里憋了很久,这次是实在憋不住了,终于发泄出来。

疫情过后的第一年,肖薇提出了离婚,冯雷什么也没说,同意了,他们彼此都太累了。

他们的爱情,他们千辛万苦争取来的爱情,不知道是败给了距离,败给了枯燥乏味的婚姻,还是败给给了岳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常常想,怎么也都想不明白,薇薇没错,他没错,他不知道他们的问题出在了哪里。

            (三)

冯雷慢慢挪动着腰,想找一个舒适一点的姿势。

一伸胳膊,手一下子碰到床头的手机,不知道是手指头碰响的,还是手机自己响的,反正手机就在这个节点,又唱起歌来。

点开接听,是妹妹。“哥,你挺好的吧!我没啥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咱爸挺好的,没事过节你就别回来了,多折腾啊。”

冯雷对着电话,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最后对着喋喋不休的妹妹,终于说了一句“好吧,我不回去了。”

放下电话,冯雷黯然失神,亲情夹杂上金钱,薄得怕是比一张纸还不如吧。

冯雷想,母亲的教育是失败的。她的棍棒出孝子教育,让两个孩子走了两个极端。

一个是听母亲话的书呆子,没一点主见,选择专业都是母亲做主,结果绕了很大弯路,人到中年仍然在外漂泊不定。一个是完全反抗母亲,不惧母亲棍棒,早早不读书混社会,找了个混混结婚,不久离婚,然后没工作,打零工混日子。

兄妹俩于母亲而言,没有一个是不操心的主。

兄妹因为母亲的一褒一贬,从小感情淡漠,近乎仇敌。

母亲退休后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最后因为癌症,过早地离开人世。

妹妹离婚后回家住,陪伴日渐衰老的父亲。

那年春节回家,妹妹不知道怎么说动两个姑姑,一个伯父来家里做客,召开家庭会议,姑姑说他常年不在家,父亲生病长灾都是妹妹陪伴伺候,父母的房产,给妹妹吧。

伯父说,好儿不请祖业,雷子在外赚大钱,这点财产别和你妹争了。

冯雷觉得心里憋屈,他这什么也没说,怎么就和妹妹争了,再说一样父母的儿女,他要也没毛病吧。冯雷问父亲怎么想的,父亲吭哧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冯雷明白了,合计是妹妹说动一家人,针对他一个摆的龙门阵啊!

那个正月,冯雷离开家,再没有回去。

妹妹是怎么想的,是怕他回家找气生,还是怕他回去说房子的事?中秋节告诉他别回去了。冯雷觉得心里憋屈得难受。

这几年,冯雷想明白了,他只有一个妹妹,父亲哪天去世了,妹妹是这个世界上他唯一的血亲。妹妹从小不听话,没读多少书,这个社会,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求生都是如此艰难,更何况妹妹呢?

房子能值多少钱?给妹妹吧,她一个女人不容易。更何况他常年在外,父亲身体真有个不舒服,不是还得靠在跟前的妹妹吗。

可是妹妹的做法让他心里不舒服,他这个哥哥,做得再不好,至于因为老人的一套房子,和她大打出手,对簿公堂?

她这样未雨筹谋地算计,让冯雷心里这口气不上不下,堵得慌。

一通电话,本就不舒服的身体,更难受了。

          (四)

“叮咚”“叮咚”手机有微信新消息提醒。

打开一看,单位工作群有通知“通知,所有未离京的同志请注意,明天早9点,召开王威利经理追悼会,希望在京的同志参加,望知悉。”

不用说,是李所发的通知。

冯雷脑袋“嗡”地一下,以为自己眼睛昏花,又看了一遍,没错,说得是老王,心里还是画魂,怎么可能,老王死了?真的吗?不行,打电话问一下和他一起做项目的南立秋经理,周五下班不是打完招呼走的吗?

电话拨过去,南立秋经理接通了,她说消息属实,老王确实死了,死于周六下午两点,一个小酒馆的酒桌上。

南立秋这样跟冯雷描述:老王一个人在小酒馆自斟自酌,他要了一盘花生米,一盘肥肠炒尖椒,一瓶56度的宁城老窖。

吃一口花生米,喝一口酒。吃一口尖椒炒肥肠,喝一口酒。

他就这样吃着喝着,喝着吃着。

酒是他常喝的酒,菜是他每次喝酒的下酒菜。

不同的是,这是他人生最后一顿菜,最后一瓶酒了。

喝着喝着,他有些迷离,心口火辣辣的。昨天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到那个又潮又吵的地下室,他几乎一宿没睡。

早晨起来,他就来这家小酒馆。他感觉心里发闷,头有些混混沉沉的,没有量血压,估计没有200,也该有180。

老王早知道自己是高血压,医生嘱咐他戒烟戒酒,没了烟酒,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从早晨起来,他就开始喝,南立秋经理说打算周六加班,老王不同意,他说自己有事。

喝着喝着,他迷糊了,“咣当”倒地下,饭店老板连忙拨打了“120”,送医院抢救时,高超的现代科技,也是束手无策,医生宣布已经脑坏死,没有抢救的必要了。

老王岁数不大,刚刚过五十岁。

老王大个,身高将近一米九,体重200斤。黑龙江人。

听说老王那年回家过年,抓住了媳妇给他戴绿帽子的小白脸,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离婚了。

从此老王离不开酒,酒量日渐增强,一瓶白酒,一次俩菜是他的标配。老王喝多了会哭,会讲他的英雄史,讲他的心酸与不容易,会讲他和媳妇的故事,老王的故事,都是他喝酒时自己说的。

大家都知道,他家里有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儿子,他儿子爱名牌,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妈,老妈帮他经管儿子。

老王的老妈身体不好,爱闹毛病。老王的儿子大学毕业了,还没有找工作,在啃老。

周日,冯雷去参加老王追悼会的时候,看到了老王的老妈和老王的儿子。

老太太颤颤巍巍,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她算好了,她儿子早晚得有这么一劫,只是这劫来得太早了,怎么也应该在送走老妈之后啊!老王的儿子很木讷,表情呆滞,一句话不说,只是呆呆地抱着老王的笔记本。呆呆地站着。

老王要送去火化的时候,竟然找不到一张照片,无论家里还是他的电脑,没有一张老王自己的正面照。

最后还是同事,在一个项目上给他拍了一张侧面照,勉强算作他的遗照了。

真是生死事大,无常迅速啊!冯雷望着老屋那张遗照感慨。

老王的死,让所有人的心拔凉拔凉的,冯雷忽然想起兔死狐悲这个词来,心有戚戚然。

那天晚上,冯雷意外睡着了,睡得很香,他做梦了,梦到小时候。

一轮圆月挂在天空,天空碧蓝如洗,母亲在葡萄架下摆上桌子,桌子上摆了一盘月饼,摆了一盘葡萄。父亲笑呵呵地坐在椅子上吸烟,他和妹妹围着桌子转圈跑,捉迷藏。母亲的脸上挂着少有的微笑,这微笑融在月光里,温馨、美好。兄妹俩“咯咯咯”的笑声在小院子里回荡。那只大黄狗趴在桌子底下,一下一下地摇着尾巴。

月亮升起来了,温柔的光辉笼罩着大地,母亲掰开月饼,拿一串葡萄,让兄妹品尝,小兄妹乖乖地坐小板凳上,听母亲讲嫦娥奔月,讲吴刚伐桂,讲小白兔。

小男孩想,嫦娥姐姐真傻,那个冷清寂寞的月宫,值得弃了温暖的家,丢了亲亲爱人?“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忽然有冰凉的泪滑落下来,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冯雷望向窗外,这茫茫京城上空,有些令人迷醉。看天地一片混沌,哪里有月亮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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