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以诗为马

                                 余秀华:以诗为马


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余秀华


                                                                   网红女诗人

2014年11月,《诗刊》发表了余秀华的9首诗作,并配发了她的创作谈《摇摇晃晃的人间》和编辑刘年的评论文章:“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2015年1月中旬,旅美作家沈睿的《什么是诗歌?余秀华——这让我彻夜不眠的诗人》,后改名为《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刷爆微信朋友圈。于是,籍籍无名的余秀华瞬间跳到了每个人的眼前。

关于余秀华的走红,最初的媒体渲染已经越过了诗歌本身的意义。无论是凭借“睡你”这类充满禁忌却又让人内心雀跃的字眼,还是以“脑瘫诗人”这一噱头引发伪善大众的好奇,都无可否认,余秀华火了,余秀华的诗歌火了。于是,有了出版史上不可多得的疯狂一夜:湖南文艺出版社在一夜之间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间》的诗集预售活动。同样,《月光落在左手上》一经出版就销售一空,销量突破10万册,成为20年来中国销量最大的诗集。

对爱好诗歌,且略微关注诗坛的我来说,余秀华变成了我非要一探究竟的隐秘。于是,顺着大众媒体的撩拨,冲着这份诗坛少有的热闹,我在网上一口气买下了余秀华的两本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和《月光落在左手上》。

沉于其中,不可自拔。我只谈诗歌。

因为正如著名学者潘小松认为:“一个诗人的成名,仅仅是一场短暂的文化消费,消费的也不是诗歌,而是事件。以为诗歌重新被重视的人们,最后发现这只是消费时代一场惯例式的虚火。”


                                                                   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余秀华的成名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一经问世,就以其轰轰烈烈的率真大胆之风,引发热议:

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无非是

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

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发生:火山在喷,河流在枯

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

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当然我也会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

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

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

而它们

都是我去睡你必不可少的理由

这是一首富有“魔力”的诗歌,我们还未来得及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对“睡你”这样“恶俗”的字眼进行批评时,余秀华便将我们猛地拉回到诗歌的现实里。“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在她的诗里,睡你不再是一种让人充满情欲,甚至肉欲的狂欢,而是两具肉体在狂欢后面对现实的一无所有。从肉欲,到冷静和冷峻,到剥开欢愉之爱的本质——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我被她诗歌里的扭转深深吸引。随后,作者将“我去睡你”这件事,放在广阔中国的万千大事中去体现自我生命体验的描写。即便自我在国家面前微不足道,沦为尘埃,但“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即便山河变换,“我”依然执拗地以弱势的身躯和姿态去“睡你”。这字里行间,诗人的率真、大胆和孩子气的勇敢,让我再一次感受到诗歌的张力和力度。当然,诗人在如此清醒的状态下,依然选择被美好迷惑,“被一些蝴蝶带入歧途/把一些赞美当成春天/把一个和横店类似的村庄当成故乡”。无论睡你还是被你睡,无论是春天的花朵还是虚拟的生命,无论是否只是枪口下的丹顶鹤,无论是否被蝴蝶引诱,最终都会是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理由。

诗人用率真、大胆而又泼辣的语言,解开生命里的伪装,直击人性。

正如刘年所说:“她的诗,放在中国女诗人的诗歌中,就像把杀人犯放在一群大家闺秀里一样醒目——别人都穿戴整齐、涂着脂粉、喷着香水,白纸黑字,闻不出一点汗味,唯独她烟熏火燎泥沙俱下,字与字之间,还有明显的血污。”

这首成名作,并非余秀华最好的诗歌,但却让我们看到了余秀华诗歌院落里的一棵树,或者一朵白云吧。

                                                                 以诗为马

如果说海子是以梦为马,那么余秀华则是以诗为马。

截至余秀华大火的时候,她已经悄悄地写了2000多首诗。她的诗歌主题大多是关于爱情、亲情、生活感悟和生命体验。人生的疼痛和残缺成为了她创作的源泉。在细腻的充满病痛的情感世界里,她向我们展现了一位复杂、丰富和棱角分明的女性形象。正如她所言,她首先是个女人,最后才是诗人。

她的爱情诗,写得纯粹干净,就像夏日的阳光,明媚中带有疼痛的锋芒。比如,《我爱你》是她的爱情诗中非常明丽的一笔:

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

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

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

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在干净的院子里读你的诗歌

这人间情事恍惚如突然飞过的麻雀儿

而光阴皎洁

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

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

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

告诉你一棵稗子

提心吊胆的春天

打水、煮饭,我在春日里感受着美好,悄悄将内心对你的喜欢拿出来,放在阳光下,像一只调皮的雀儿,将我的内心情事全部抖落出来。在时光的河里,我静悄悄地爱你可好?如果非要让我说出爱,那我寄一本书给你吧。这人间情诗,诗歌是盛不下的。你看那稗子,那春天里提心吊胆的稗子,正是我啊!

这首诗歌将一个农村妇女的日常生活的质朴和对爱情的渴望以及在爱中卑微而又勇敢柔韧,平铺在眼前,摇曳。我们仿佛能够看见那棵春风里的稗子,在撩动人心,在以自己柔韧的身躯绽放属于自己的春天。

余秀华,不仅爱得纯粹,爱得热烈,同样爱得疼痛。比如,《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养的狗,叫小巫

我跛出院子的时候,它跟着

我们走过菜园,走过田埂,向北,去外婆家

我跌倒在田沟里,它摇着尾巴

我伸手过去,它把我手上的血舔干净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

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

他喜欢跳舞的女人

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他说,她们会叫床,声音好听。不像我一声不吭

还总是蒙着脸

我一声不吭地吃饭

喊“小巫,小巫”,把一些肉块丢给它

它摇着尾巴,快乐地叫着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

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

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们走到了外婆屋后

才想起,她已经死去多年

在这首诗里,余秀华将其真实的人生进行了写照。无论是一个人孤苦无依的灵魂、摇晃不稳的身躯,抑或是那只相互取暖的小巫,还是家庭中的暴力,亲人的逝世,都给人一种锥心的痛感,尤其是“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我们无法想象诗人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才对痛习以为常,对疼无动于衷。这种倔强地“臣服”人生疼痛的句子,却彰显了诗人对人生命运最用力的抵抗。

余秀华的诗,有爱情的美好,“哦,我们都喜欢这光,虽然转瞬即逝/但你还是你/有我一喊就心颤的名字”(《风吹》);有农村生活的宁静,“那么多的谷子从哪里而来/那样的金黄色从哪里来/我年复一年地被赠予,被掏出/当幸福和忧伤同呈一色,我乐于被如此搁下/不知道与谁相隔遥远,却与日子没有隔阂 ”(《打谷场上赶鸡》);有对身体残疾的抗争,“许多夜晚,我是这样过来的:把花朵撕碎/——我怀疑我的爱,每一次都让人粉身碎骨/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唯独我,不是》);有对亲情的赞颂,“深夜,看见父亲背着月亮吸烟/---那个生长过万倾麦子的脊背越来越窄了/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我很满意在这里降落/如一只麻雀儿衔着天空的蓝穿过”(《麦子黄了》)。她的诗歌里有太多我们能看见却又看不见的情感汹涌。如刘年所言:“一个无法劳作的脑瘫患者,却有着常人莫及的语言天才;不管不顾的爱,刻骨铭心的痛,让她的文字像饱壮的谷粒一样,充满重量和力量,让人对上天和女人,肃然起敬。

                                                                  摇摇晃晃的人间

2016年,著名纪录片导演范俭为余秀华量身定做了一部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获得第29届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电影节纪录长片评委会大奖,并于2017年在中国内地上映。

该片以诗意、激烈和富有张力的形式探索人们经历的复杂性,影片的内在力量、主角的精彩表现与影片的精良制作相得益彰。想要制作有关诗歌的影片而不落俗套很难,但《摇摇晃晃的人间》做到了,它如诗一般,以细腻而富有启迪的形式描述了一个非凡的女人。

纪录片中的余秀华,我们只能看到她生活的缩影,或者窥见她内心的一隅。但她的浩浩荡荡的内心,我们只能从诗歌中略知一二。

成名后记者曾问余秀华,最大的愿望为何?她回答说:“我最大的愿望是一个人跑出去,一个人有一份工作,一个人在一个小地方待着。这只是一个想法,我都想了几十年了。我现在老了,这想法更不可能了。”她接下来说了一通话,仿佛自言自语,又如铿锵宣言,“如果我的生活要发生什么变化,别人靠不了,还是靠我自己。”

“如果有个健康的身体,可以自己挣钱,不依靠别人,我宁愿不会写诗。”

如今,距离她一夜爆红已经过去三年有余,我相信,以诗歌为拐杖的余秀华,也会以诗为马,颠颠簸簸地走在摇晃的人间。

(注:此文发表于个人公众号:阿黛小姐。欢迎各位朋友关注和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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