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 春
那是我参加过的最尴尬的葬礼,表妹再次爆发非凡演技,在前夫陆小兵的葬礼中“鬼上身”,抽搐,口吐白沫,满头大汗,脖子青筋条条凸起,学着陆小兵的语气大喊,快看风铃,快看风铃啊!她往虚空一指,一架飞机在瓦蓝空中划过。我那会儿趴在棺材口,对着陆小兵的骨灰盒发呆,不知该如何下手。
我昨天还在北京改剧本,表妹打电话说陆小兵不行了,让我回来看看。到达滕州时已临近傍晚,表妹在高铁站外等着,我一出站就被她拽上车,车里坐着她生下来就脑瘫的儿子乐乐,乐乐不再是歪嘴斜眼的单纯小屁孩,已然五岁,有暴力倾向。表妹说陆小兵癌症复发,全身扩散,她带乐乐去见爸爸最后一面。
初春的滕州仍烧暖气,四周散着硫化物的味道,有些呛嗓。不出所料,表妹和乐乐被拦住了,陆小兵的老婆温莉站在病房门口,守护她残破的阵地。这个女人憔悴麻木,眼神疲劳涣散。表妹往里闯,她往外推,乐乐不安扭动。表妹把乐乐推到温莉身上,说我不想见他,他不快死了吗?让他看一眼儿子,自从你俩结婚,就不见他人影了。屋里传来陆小兵虚弱的声音,吵什么吵?
表妹转身走,乐乐半身不遂地挣脱温莉,踉跄缀在后面喊妈妈,口齿不清,像只羔羊在咩咩叫唤。表妹走过拐角,我抱起愤怒又委屈的乐乐,追过去,不耐烦地说,你说两句软话会死啊,温莉不会不让你进。表妹说,我不求他。我说,谁?她说,他们!
不求人要付代价,我们的代价是凌晨一点潜入医院,摸进陆小兵的病房。护士站的女护士惺忪瞥我们一眼,继续趴下睡觉。病房里两张床,外边睡着陆小兵,里边睡着温莉。柔弱的温莉喘息如牛,陆小兵睁着眼,茫然看着头顶的镇痛泵,他瘦成骨架,脸皮耸拉到枕头,嘴角烂掉,叠起一层干疤,鼻孔边贴着氧气管,他贪婪地用力吸一口气,又一丝一缕吐出来。
他扭头看我们进来,没任何表情,眼光在乐乐脸上亮了一下,说,来了?表妹点头说,来了,你怎么没住ICU?陆小兵说,没钱了。表妹说,猜着也是,一天不得三千多?陆小兵说,五千多。
我蹲在乐乐耳边说,这是你爸爸。乐乐转身给我几拳,接着啊啊大叫。陆小兵被傻儿子伤到了,满脸厌弃。温莉被吵醒,扑棱从床上弹起来,头发蓬乱地盯着陆小兵,见他没死,又看着表妹和乐乐。陆小兵哀求地看温莉。表妹说,你从没求过人。陆小兵说,这些天是她伺候我。
这句话让我心脏一阵抽抽,在我印象里,陆小兵是个文质彬彬的混不吝。他长得帅会说话,做事又狠辣,有次跟人打架,用力过猛,把一堵砖墙撞塌了,还把对手按在砖堆里,冷静有条理地把那人打到昏厥。指望他求别人,几乎没任何可能。可现在,他用眼神下跪。
温莉下床穿鞋,面无表情地往外走。我说,你们聊。随温莉出去,给表妹“一家三口”留下空间。我关上病房门,点一根烟。温莉倚着窗台说,这里不让抽烟。我又抽一口说,我知道,护士醒了就掐灭。温莉说,你很烦我?我摇摇头,没说话。温莉又说,我和陆小兵结婚前,他没瞒着,说他得过癌症,没几年活头。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我爱他。
表妹输给这样的女人,一点不冤。她不会说“我爱你”,陆小兵在她嘴里永远是个憨熊,是个傻叉,是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她表达爱的方式很特别,张牙舞爪地把陆小兵按倒,咬着牙捶他,这种爱看起来热烈,可未免有点疼。
我踮起脚尖,透过门玻璃往里看,表妹蹲在床头,一手握着陆小兵的手,一手拉着往外跑的乐乐。温莉好奇问,看到什么了?我说,没什么。表妹拗不过乐乐,硬被拉出来,出门前,表妹扭头看陆小兵,陆小兵继续对镇痛泵想入非非。
表妹给温莉塞了一万块钱,说,住两天ICU吧,你也喘口气,普通病房条件太寒碜。温莉不要,表妹说这是乐乐孝敬爸爸的。温莉没再推辞,蹲下抱乐乐,被乐乐一拳捣在柔软胸口。我观察表妹的眼睛,没发现哭过的迹象。
车行午夜,表妹和我探讨陆小兵能活几天。我说,三天。她摇头说,顶多两天。像说一个陌生人。那个夜晚漫长又凄冷,残月垂空,路灯昏黄,街道里零星出租车狂奔如幽灵,乐乐在后排睡着了,我也很快睡去,昏沉中仿佛听到一阵哭声,又仿佛做了很多奇怪的梦。事后证明,我和表妹都猜错了,陆小兵当天凌晨去世,就在我们离开医院没多久。
天亮后,表妹带我去郊外探望她爸妈,也是我姑父和姑姑。一家五口人围着桌子吃油条,喝小米粥,表妹接到温莉电话。她放下手机,继续喝小米粥,没头脑地嘟囔一句,陆小兵没了。姑姑看着姑父,姑父愣怔半天,咬着牙一拍大腿说,那熊玩意儿可算死了,想到他我就气得牙疼。你们不能去他葬礼!表妹扭头对我说,哥,咱一会儿去我抖音工作室,摄影和演员都在,拍两条抖音。
姑父又咬着牙喊,你们要敢去他葬礼……
表妹抬头说,不稀罕去,你们今天帮我带乐乐,我和表哥去工作。
陆小兵的老家离滕州市区很远,是个偏远小镇,我们下午抵达时,灵棚已搭好,棺材也落地,棺盖敞开着,那是陆小兵最后的容身之所,温莉跪在棺旁号丧,答谢吊唁亲属。陆小兵的父母早已离世,亲属少,葬礼略冷清。表妹把车停在屋后路边,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小木盒,晃动时发出叮咚声音。她说,哥,待会我得闹,他们看我笑话的时候,你把盒子放棺材里。我拿着盒子问,这是什么?表妹说,风铃。我着急说,往他棺材放风铃干什么?表妹笑了,说你不懂,风铃声音很治愈,你下回再抑郁,在床头系个风铃,听着铃声能睡好。
我早知道她会出洋相,没想到她当众表演“鬼上身”。她找到大总管,要求和温莉一样穿大孝,享受直系亲属和夫妻才有的待遇,被大总管拒绝。表妹气冲冲走到棺材前,骂了一声憨熊,跪下磕头,然后就出事了,先是抽搐,接着口吐白沫,然后在地上打滚。安静下来又对天空高喊,快看风铃啊。所有人吓懵了,她的表情语气跟陆小兵一模一样,撇着嘴笑,眼神明亮且温暖,吐出来的声音也是陆小兵的。她说温莉,我不能陪你了,你找个男人嫁了吧。
众人确信陆小兵的灵魂以这种方式复活了,呼啦围过去,表妹的演技顿入巅峰,浑身肌肉变硬,两腿缓缓绷直,一副行将就木的惨状。二指先生喊,掰她的腿,让她还阳,陆小兵在勾她的魂呐!一帮人手忙脚乱掰腿,掐她人中,表妹好久才吁了口气,茫然四顾又怅然若失。趁众生慌乱的劲儿,我把风铃塞进棺材,安放在陆小兵的骨灰盒旁。两只盒子一大一小,并排躺在一块金黄色的绸布上,乍看有点夫妻相。我不知哪根神经错乱,竟对着两只盒子哭得像傻叉。
回滕州的路上,我闷坐车里,表妹一直唠叨,哥,陆小兵死得没什么遗憾,我昨天夜里给他说了,他儿子不是废物。你可能还不知道吧,我把乐乐送到一个特殊学校了,他有音乐天赋,学校里教他弹钢琴,我第一次听他弹琴的时候哭了,真哭了,老天爷没把他变成纯傻子。知道他弹的什么吧?世上只有妈妈好,普通小孩都不如他弹得漂亮。哥,他学费太高,一年十五万。只要给他挣够学费,我什么都能豁出去,去夜总会都行。哥,他是不是和陆小兵长得一模一样?笑的时候歪着嘴,眉眼跟着笑,笑起来我都舍不得打他了。
我脑子嗡一声巨响,像被人抡了一拳,那个困扰很久的问题有了答案,我终于明白,她两年前做的那些烂事儿到底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