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曾经是小镇上的一个人,因为不会说话,所以大家都叫他哑巴,至于真名叫什么,没有几个人清楚。
哑巴是怎么哑的也没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他出现的时候就是个哑巴,因为不会说,所以之前发生了什么也就无从知晓了。
1
哑巴只在小镇出现过几年的时间,后来不知怎的就消失不见了,到了现在,如果不是刻意提起,根本不会有人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
而我也是在读书读到某个章节的时候,突然记起了这个人,以及跟这个人相关的一点事。
养育我的小镇太小,小到什么程度,骑上自行车,只需半天的功夫,你就会把它的情况摸个七七八八。
官方公布的人口数据上说小镇有两万人,但这依然无法掩饰它的小,打个简单的比方,如果住在小镇最西头的一家出了个什么新鲜的事儿,用不上几天的时间,全镇的人都会清楚的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生活在这样的地方,不敢说认识全镇的人,但大部分也能混个脸熟,所以总会出现这样的情形,小镇上两个从不认识的人见面,只要稍微一提,就会知道谁家住在哪里,谁家的大体情况是怎样的。
哑巴似乎不是小镇上的原住民,是突然出现的,要不然之前不会没有一点关于这个人的信息。
第一次见到哑巴,应该是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具体是八岁还是九岁,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只记得那时候很小,对一切都还比较好奇。
那天是一个傍晚,父亲从山上劳作回来,刚进了院子的大门,父亲就喊了一声:儿子,我回来了!
还在炕上玩着什么的我,一骨碌起身爬到炕北头的窗边,趴在窗台上用目光迎接父亲的归来。
我远远的向进院子的小路望去,父亲身后似乎还跟着一个人,边走边指着小路左侧园子里种的作物,父亲赶忙向那个人介绍园子里的东西,介绍西边种的什么,北面种的什么;
而后不知道怎么,父亲又爽朗的笑了起来,两个人就这么从小路走到了屋前的院子,至于父亲身后跟着的那个人到底是谁,我看的不是很真切。
我家和大部分东北农村居民家的布局相同,用篱笆(东北叫园杖子)四四方方的圈起来一块儿地,在篱笆的一个地方开一个口,请木匠打一副好的大门,跟周围的篱笆组合在一起,成了整个院落的最外围。
从大门进来先经过一条小路,右边是跟邻居划分地界的共用的篱笆,左边是简单的几根木桩画出的分界,木桩的左侧是种菜的一块儿菜地(东北叫园子)。
在往前走就是平时晾晒、歇息用的院子,房子也坐落在院子里头,房子的东西各有一块儿空地,搭起两趟仓房,用来存放杂物和平时要用的柴火。
房子也和小镇上大部分的人家一样,用土坯和木材垒起来的三间房子,进了门先是厨房(东北也叫外屋地或外地),左右各有一个烧柴火的灶台,然后是水缸、碗柜等一些摆设;
然后在左右两侧的墙中间各开一个门,联通东西两个屋子,进了屋子的门就是一小块儿空地,算作是客厅,然后就是睡觉用的火炕,跟厨房的灶台相连,一般都是饭做好了,炕也就热乎了,东北的气候稍冷一点,睡不得床,一般都是睡炕。
进了院子,父亲对趴在窗台上的我说:家里来人了,你还不下来招呼人,待在炕上多不礼貌!
我以为是来串门的邻居,所以有点漫不经心,刚要答应的时候,那个人从父亲身后走出来,穿着一身有些污渍的蓝色的中山装,头上带着一顶蓝色的中山帽,皮肤略微有些发黑,从脸上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纹上看,似乎是上了一点年纪。
看到这样一个人,按照父亲以前对我的教导,见了长辈一定要喊人,可是这样一张陌生的面孔,我着实不知道该称呼什么;于是赶忙用目光向父亲求救,父亲也看出来我目光中流露出的尴尬,忙帮着打圆场说:叫他大爷就行!
得到了父亲的援助,我转过头来对着那个人喊了一声:大爷!听了我的称呼,那个人很高兴,走到窗边来,咧嘴一笑,手舞足蹈起来,嘴了还发出了一些咿咿啊啊的声音;
伴随着他的笑,脸上的皱纹和肌肉都扭曲在了一起,再加上他有些笨拙的手舞足蹈和口中含混不清的声音,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吓得连忙从窗台上收回了身子,躲在炕上的角落里去了。
那个人似乎看出了我的恐惧,没有停止他的动作,反倒是有些兴奋起来,从屋外的窗边快步的走到了屋里,继续的手舞足蹈和怪叫起来,我躲在角落里不敢看他,只顾着埋着头喊:你走开!你走开!
听到我的嘶喊他越发的高兴,于是半倾着身子伸直了胳膊,靠在炕边上就来拽我的脚,我忙着反抗,又踢又踹的不肯让他抓住。
可是那时候弱小的我,怎么能敌得过一个大人的力量,还是被他抓住了脚,于是他连拉带拽的要把我往炕边拖。
我吓得哭喊起来,父亲听到我的声音赶忙进屋来看个究竟,然后略带气恼的口气说:你个完蛋货,你大爷跟你说两句话就给你吓成这样?
我忙着呼喊:他长得太吓人,我害怕!见父亲进了屋,哑巴收敛了自己的动作,站直了身体朝父亲比划,一看他的动作父亲乐了!见他松了手,我连滚带爬的缩回角落里,瞅着父亲和哑巴,自顾自的哭。
多年后回想起来这个场景,我明白他那天跟父亲比划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大体该是他喜欢我,故意逗我呢!
那时,少不经事的我,根本理解不了无法说话的他,只能用动作来表达自己感情时的难处,我只知道他太吓人,该远远的躲着他。
2
从那以后,哑巴就经常出现了,不仅出现在我家,大舅家以及其他的一些亲戚家都能见到,慢慢的小镇上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人。
哑巴似乎很喜欢孩子,每次见到孩子都想去跟孩子玩一会儿,但动作和声音实在是过于怪异,孩子们见到他都心惊胆颤的不敢靠近。见我们躲着他,他就想方设法的想跟我们这群毛孩子接近,于是就会常出现与我那天相同的情形。
慢慢的时间长了,内心的恐惧一点一点的打消掉了,我们也开始接受这个怪人,常常跟他一起玩;
他总是扮鬼吓唬我们,前几次还有点效果,但次数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我们也常学他的动作,嗓子里模仿他的声音,装出怪样跟在他身后,他见了也不生气,只是咧嘴一乐,皱纹和脸上的肌肉扭曲在一起。
有一次,我们一群毛孩子放学,在回家的路上远远的看见,哑巴在逗别人家的几个孩子,吓得那群孩子四散乱跑,但那群孩子可没有我们这般怪巧,被吓得四散之后又聚在一起,开始捡石头打他。
开始的时候,他左躲右闪的倒也没事儿,可谁知那群孩子越打越来劲,大小的石头都不顾了,只管捡起来朝他扔,他终于躲闪不过,脸上吃了一下,瞬间就流了血;
结果那群孩子越发的兴奋,接着捡石头朝他扔去,哑巴也不还手只顾着抱头鼠窜,身上又被砸了好多下,由于吃痛,他嘴里怪叫起来。
我们在一旁看不下去,就去找那群孩子理论,结果里面有个野蛮的孩子说:他是你们爹啊,你们这么护着他!我们一听来气了,于是就和对方扭打在了一起。
哑巴见状忙过来拉架,一边拉架一边比划着,示意我们不要打架,但我们打的火热,根本不理会哑巴的劝阻,继续把拳头和巴掌往对方脸上招呼;
双方又厮打了一会,见谁也讨不到便宜,于是不约而同的就此罢手,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从来不喜欢惹事的我们,也搞不懂为什么那天会突然来了火气,以致于发生了后面的厮打,也许是因为跟哑巴的交情,又或许是因为所谓的正义吧。
3
那时候的哑巴,身上总有一股子猪圈的气味儿,虽然他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总穿着干净的衣服,但那股气味却总是存在着。
后来时间久了我们才知道,哑巴没有亲人,一个人住在敬老院里。那个年代,虽然有敬老院这样的福利机构,但镇政府很穷,一年拿不出来多少钱去贴补这个地方,加上老人的数量又不小,有些方面就需要敬老院自己想办法,所以敬老院有自己的耕地,也会养一些改善生活的牲畜和家禽。
哑巴这样没有亲人,交不了太多养老费,但是还能劳动的情况,就需要做点活来充当自己的保费,所以他照看着敬老院的猪圈。
我那时候简单的思维里,总认为敬老院与死亡有着莫大的联系,也总会觉得只要进了敬老院,都是些活不了几年的人;
由此我也暗暗为哑巴担心,担心他有一天也会突然消失,但好在他总出现在我们眼前,渐渐的这种顾虑也就打消了。
哑巴手上有技术,会点泥水匠做的事,这种技术在我们这样以农业为主的小镇上是比较少见的,不知是被谁发现了他这门手艺,以致于后来镇上谁家要盖房修屋,都会去敬老院把他请来。
对于这样的请求,哑巴从来不会拒绝,只要你去请他,他都会去家里帮你把活儿做好。
开始的时候,干完活大家会或多或少给他付点工钱,但是都被他一一拒绝了,只比划着让做活的那家人,管顿酒饭就行;于是慢慢的就不再有人,做完活想着给他付工钱,只是给他准备酒饭。
哑巴热情,谁家有困难都愿意伸手帮帮。小镇的农业不只是种大豆、玉米这样的农作物,有很多人家还会种点人参。
每年收人参都是困扰在小镇居民头上,一个不小的难题;一是因为条件都不宽裕,极少人家里会有农用车,二来是因为都有耕地的情况下,就很少有人出来打工,所以招工就比较难,而且大部分人都不舍得花这个工钱,都是自己想办法解决。
于是一到秋天,哑巴就经常帮人家收人参,依然还是不要工钱,只管酒饭;这样一来渐渐的很多人都来找他帮忙,不管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来,哑巴一时有点应接不暇,最后没办法他只帮认识的人收人参。
即便是这样还是有很多人,他也只好再拒绝一些人家,因为实在是接不过来。时间一长,有人心生怨言,总在人前人后传一些有的没的,后来这些话传到哑巴耳朵里,哑巴也不生气,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4
哑巴是有点爱酒的,但是又喝不多,每次在别人家里做完活,摆上酒饭招待哑巴,哑巴总是稍微喝一点就喝高了;
哑巴平时就愿意与人唠嗑,上来酒劲就更渴望与别人交流,手舞足蹈,咿咿啊啊的更加厉害,但是又很少有人能明白他表达的意思;
刚开始大家还耐着性子试图去理解,但时间一长就慢慢没了耐心,于是就选择视而不见;
看你不接他的话,他表达的欲望会更强烈,会拉你、拽你听他表达,慢慢的有人就烦了,后来甚至有人吼他,经过这一次,哑巴再没发生过一次酒劲上来不受控的情况了。
后来我知道,爱酒的人心里一般都孤单,总藏着无法述说的心事,有人借酒浇愁,有人借酒表达自己的情感。
有一年冬天,一个渐墓的傍晚,哑巴突然拎着猪头肉和一点别的熟食,进了我的家门。
看他这个样子是来找父亲喝酒的,但不巧的是,父亲那时候为了贴补家用,冬天也不闲着,常去山上的林场跟人家放木头,所以父亲那天并不在家。
发现父亲不在家,哑巴有些失落,放下手里拎着的东西就要走。以我那时候的家境,猪头肉这样的菜,在我家的餐桌上可算是稀罕物,只在家里招待客人和过年的时候才会吃。
母亲知道他在敬老院里,手里也没什么钱,所以哪肯平白无故的收人家的吃食,就忙让他把东西拎着,他又执意要留下,无奈之下母亲只好又掂量了两个小菜,留他在家里吃饭。
刚坐下吃饭的时候,他还挺高兴的,忙着往我碗里夹肉,但是吃着吃着,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吧嗒吧嗒的掉了眼泪。
母亲似乎是知道些什么,忙用言语和动作去安慰他,但似乎不太管用,哑巴只顾着落泪。
那顿饭吃了一半,哑巴就起身出门走了。他想起了什么无法确切的了解,也许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世,又或许是想起了某位亲人,一切都不得而知。
自那以后,哑巴再很少来我家里吃饭了,不光是我家,他也渐渐的淡出了所有人的视线,关于他最后一点完整的信息,是后来有一天父亲带回来的。
那天父亲出去给人家帮忙,到了晚上很晚才回来。父亲到家之后,气呼呼的把衣服摔在了炕上,母亲本就不愿意看见父亲带着酒回家,衣服这么一摔,母亲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串了上来,吼道:怎么喝多了有理啊,跑回家来撒什么酒疯,有本事出去撒去!
父亲见母亲上来了火气忙解释到:我没喝多,就是有点来气!母亲说:你没喝多,来的什么气,给谁摔脸子呢,这不是耍酒疯是啥?
父亲又解释说:没喝多就是没喝多,我是今晚上吃饭的时候,听说了一个事儿,这个事儿叫你听了,你也来气!
于是父亲就把听到的事儿,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原来是夏天的时候,哑巴在帮镇上的一家人修房子,工期很长从夏天一直修到了深秋。
临收工那天,哑巴一不小心砸坏了腿,虽说没有砸断,但当时是已经不大能走路了。晚上吃完了酒饭,出门的时候,哑巴看着自己一瘸一拐的腿,又摸了摸兜里实在掏不出来几个钱。
前面也说了他靠给敬老院养猪交养老费,出来给别人家做活又从来不收工钱,所以根本就没什么钱。
于是哑巴伸手,想问那家人要几个钱,好到镇上的医院检查检查腿,但不成想到的是,那家人非但没给钱,男主人还一脚把哑巴踹进了沟里,说什么:你又不是我爹,我凭什么给你钱,给你饭吃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想要啥?说完就回屋里去睡觉了。
哑巴的腿已经使不上力,那家人门外的水沟又太深,哑巴怎么也爬不出来,于是想办法呼救,但是他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啊啊的声音,就这样干嚎了半夜也没人发现;
要不是后来那家人的邻居,半夜出来上厕所,发现了哑巴,真不敢想象哑巴那一夜能不能熬过去。
父亲说完更加气愤,直骂那个人是王八犊子,年幼的我当时听了也是怒火中烧,在心里把那家人诅咒了一遍又一遍。
5
我诅咒了一遍又一遍的那家人,后来搬离了小镇,听说在外地发了财,过上了富裕的生活;
而关于哑巴的消息则有几个版本,有人说哑巴在敬老院里病死了;有人说他在一个冬天喝多了酒,倒在雪地里冻死了;也有人说他从小镇的敬老院转到了别的敬老院;还有人说他有个失散的儿子找到了他,把他接走了;
不管哪个版本,我都希望哑巴现在还活着,我也希望真像里面的一个版本说的,他找到了失散的儿子,过上了安稳的晚年生活;
但不管是哪个版本,我确切知道的是,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过哑巴,我也再没有遇见过像哑巴这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