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水绿波“君臣”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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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真的吗?哥哥,这是真的吗?”
雯雯郡主听闻赵祯未死,登时惊喜万分,面露欣悦之色,双掌合于胸前结结巴巴的促声问道;看到赵珏郑重的点了点头,便要鼓掌跳脚,然而却被赵珏食指竖于唇间,“嘘”的一声制止了。
“好哥哥,这次可千万不能再让姥姥、阿公,尤其是那个满嘴老鼠胡子、满肚黄汤坏水的公孙老头知道了;否则,他们就又该想方设法的害人了!”雯雯郡主引颈望着山下的孔志琳和公孙黄石一行,眨了眨一双明如秋水的美眸,柔声说道。
赵珏“哗”的一声甩开折扇,向前踱了两步,端身挺立于一株由巉岩巨石间旁逸斜出的苍松下面,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层层叠叠、由山脚逶迤而至山腰的“奉先寺”的楼阁殿舍;初始得到赵祯未死的讯息,他亦的确欣喜万分,然而继之而来的,却又是一种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失落感。此刻听得雯雯郡主之言,赵珏虽未转身,但却一笑答道:
“这个自然。要不是为了避开孔志琳和公孙黄石两人,哥哥带你们巴巴的爬这么高的山干吗?哥哥宁可光明正大一枪一刀的和赵祯拼个死活,也决不愿他们偷施杀手,落下个暗箭伤人的恶名!不过嘛,只怕纸里包不住火,我们知道的消息,相信姥姥和阿公很快也便会知道的……”
“不管他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我们这里不说就是了!”
黄衫亭立旁侧,并不插话。赵祯死与不死,与她而言,已经没有太大的干系了:自从向赵珏敞明心迹以来,在她的眼里,她的心里,便只容得下赵珏一个人了,什么父亲的临别重托,什么“朝廷幸甚,天下幸甚”的要言大义,早便被抛至了九霄云外;而赵珏呢,由于满腔爱意屡遭磨挫,委屈郁丧中又夹着些心灰意冷,两人如今虽在一处,言行举止却俱各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触犯到了对方的伤处,故此反倒不如最初时候的随意与亲近了。他是一个曾经饱受苦难的人,而我,又深深的伤害过他;尽管出于慈父严命,天下大义,但我仍该忏悔,仍该好好的慰藉于他。自今而始,我就是宁可自己粉骨碎身,化为齑灰,也绝不会离开他半步,更不会做任何一件有伤于他的事情!……
只要能得和他朝夕相处,厮守终生,虽九死而绝无一悔!黄衫一面在心里默默念叨,一面转身走至一块壁立的黛青色的巨岩下面,端然凝立,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两山夹峙青碧如带的伊水,以及浓绿似绸迎风起皱的水纹间泛着的点点白帆。曹植的《洛神赋》,不是记的洛川神女吗?曹植倾慕甄女,以致昼思夜想,废寝与食;后甄女虽死,曹植犹泣而不悔,终于感得甄女梦中相会,两人一诉衷肠。一段何其感天动地的爱情悲歌啊!一段何其美妙浪漫的诗意绝唱啊!伊水虽非洛川,赵珏虽非甄女,然而此时此地,此情此意,能无相通乎?黄衫不觉口中轻吟出声:
……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
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
苍松下面,渐渐白亮的阳光地里,雯雯郡主的惊喜表情转瞬而逝,随即便是怨艾:“赵祯哥哥没有死,那我们不是还要起兵复仇吗?哥哥,我们如今僻居一隅,自成一家,虽无渔樵悠闲,隐逸超脱,然而真的就不能日夕欢乐,藉终天年吗?”
赵珏双目定定的注视着伊水,沉默不言;山风浩荡,吹得他和雯雯郡主衣衫飘飘,乍然望去,便似飞天凌云一般。过了许久,赵珏方转身过来,语调沉肃、一字一顿的说道:
“妹妹,哥哥何尝不想日夕欢乐,哥哥何尝不想藉终天年?可个人情谊乃私,家仇国恨为公,哥哥不能因私废公,更不能违背当初于列祖列宗面前发下的宏誓,抛却复仇雪耻的初衷。玉可碎而不可污其白,竹可焚而不可丧其节,——只要一息尚存,哥哥就必须起兵!”
“哥哥,”雯雯郡主望着赵珏,雪白的细牙轻轻咬着嘴唇,目中渐渐现出坚定之色,“不管你做得对与不对,也不管将来结局如何,妹妹都会寸步不离的跟随着你。生,妹妹和哥哥一起生;死,妹妹和哥哥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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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岩至家住洛阳南门三十里外的关林镇上。关林镇因埋葬三国名将汉寿亭侯关羽首级而得名,又与永昌陵相距不远,是以赵祯、琴老和鸽童骑在马上,不紧不慢悠然而行,天色擦黑时分赶至镇上,时间刚好是龙岩至大奠的前夜。
关林镇虽非通衢重镇,但因龙岩至大奠仪式乃百年一遇的武林盛会,英豪集聚,侠义荟萃,所以尽管已是夜幕降临,然而放眼望去,各处依旧灯火闪亮,行客如织,又有许多江湖豪杰络绎不绝的从四面八方赶来,马蹄銮铃声声不绝。看看行至镇街入口,赵祯说道:“朕万几宸翰之暇,特意绕道此地,就是为了一观龙岩至大奠仪式,同时顺便访察民情,体历民瘼,还是随便寻一家普通客店住下吧!”
琴老熟掌赵祯表面随和、内心执拗的性格,又暗忖关林名镇,人烟辐辏,且诸多江湖英雄齐集于此,虽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却必定不乏胸怀忠义的侠士豪客在内,应该不会再有大雪之夜“陈婆子店”的奇遇了,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进入镇街之后,三人便即下马牵缰,缓步慢行。一街两行皆是各家客店招徕过往行客的灯笼标识,百年老号名家新店一应俱全。三人寻至一家颇不起眼的临街小店门前,琴老刚要开口,店家早殷勤迎上前来,打问三人是否持有龙府发出的请柬;并说倘若持有请柬,自可进店免费食宿。琴老当然拿不出请柬,店家十分抱歉的说道客店房间已被龙府全部包下,专给前来参加大奠仪式的各路英雄豪杰居住;琴老还要通融几句,店家已是摇着头,说道:“失敬,失敬!”自回店里去了。三人无法,只得返身再寻其他客店。
岂料一连找寻数家客店,遭遇皆是一样。三人站于街角屋檐下面,拧眉思量对策,忽然听得背后一声清脆的马鞭响起,赵祯急转头看时,但见闪闪烁烁的灯笼光影里,一辆四马轿车辚辚而来,车门帘幕遮得极其严实,又有数人数骑前后簇拥,极快的驰了过去。幢幢灯影中,赵祯蓦觉马上一人有些眼熟,便似曾哪里见过一般;正在低头思索之际,对面却突然又响起了一阵嘶喊争执之声。
赵祯带了琴老鸽童,循着声音牵马过去看时,但见街角一家小店昏黄的灯笼光下,一个三十来岁的大汉,生得粗面硬须,壮如铁塔,却偏偏做出一副斯文模样:头戴一顶破烂流丢的蓝儒巾,身穿一袭开花绽线的黑长袍,腰系一条灰不溜秋的破麻绳,脚趿一双有底无跟的烂草鞋,手擎一柄巴掌大小的脏折扇,正被店家小二数人推来搡去。那壮汉引颈瞋目,酸兮兮的高声嚷道:
“噫,你这破烂腌臜地方就敢小看人吗?吾不过吃了你们一尾半大不小的黄河鲤鱼,喝了你们两坛酸酸甜甜的乡野醪糟,便这等可恶,定要跟吾讨钱?吾吃喝你们,便是照顾你们的生意,赏你们的脸哪!呸,吾一介讨饭花子,整日幕天席地,餐雨饮风,自己囊中尚无分文,又哪里来钱付给你们?直娘贼,惹恼了吾,一把火将你这狗店烧了!”
“世上哪有如此蛮不讲理之人?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道理连三岁小孩也便知道;你既吃了小店的黄河鲤鱼,喝了小店的乡野醪糟,便该照价付钱,如何硬要撒泼不肯会钞?倘若往来客官都似你一般赖账,可不让我们开店的跑堂的喝西北风去?”
小二紧紧抓住壮汉衣袖,怒声叱道。
“来来来,小二哥,吾给你讲个故事!”壮汉眨眨眼睛,一伸脖子嚷道,“话说当年刘秀尚未发迹时候,某日路过一家破烂腌臜小店;因刘秀身无分文,又衣着破烂,小二便死活也不让刘秀进门。——小二哥你道这是为何?”
小二伸手摸着后脑勺问道:“为何?”壮汉嘻嘻一笑,摇头晃脑答道:“那小二拿了皇帝当乞丐,狗眼看人低呗!”小二并未明白壮汉是在拐弯抹角骂他,问道:“没了?”壮汉嬉笑而语:“可不就没了嘛!”小二一伸巴掌:“拿钱来!”
壮汉圆瞪双睛,摆出吃一大惊的表情:“直娘贼,吾给你讲了这么好听的一个故事,你还要吾付钱,试问世间宁有是理乎?噫,吾偏不付,吾偏不付!”竟双脚跳地,叫起撞天屈来。
赵祯见壮汉行止不羁,言语雅谑,想来必为异人,早将方才车马过去思索熟人一事抛于脑后,回头冲了鸽童使个眼色。鸽童会意,一整衣巾,摇摇摆摆的走上前去,小大人般的抱拳说道:
“店家、小二哥,各位请了。此位大爷系吾家主人好友,平生超达旷逸,只爱捉弄打趣小人。今日出门时候,吾家主人命吾背着银袋跟在后面,不想一时失脚,丢了大爷踪影,却原来竟溜至你家小店,照顾你们的生意。不就吃喝了一尾半大不小的黄河鲤鱼,两坛酸酸甜甜的乡野醪糟嘛,谅你这破烂腌臜的狗店,又有何大不了的,便敢当街跟人讨钱乎?——吾这就付钱来也!”
说着便将一锭十两来重的大银丢在地上。
鸽童一顿鹦鹉学语般的“吾”来“吾”去,自是惹得赵祯、琴老连同围观众人一齐哄堂大笑。那店家小二捡了地上银子,也便和气为贵,息事宁人,当即放开壮汉,进店去了。
壮汉笑嘻嘻的一把扯住鸽童,说道:“这位小哥,你家主人、吾之好友何在?知恩不报非君子,吾当面谢之矣!”鸽童略一拧眉,返身手指赵祯答道:“吾家主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兀那不是?”
“大官人古道热肠,任侠仗义,如此高恩厚德,直如再生父母,吾虽肝脑涂地而不能报万一矣。”壮汉撇了鸽童,趿拉着烂鞋步至赵祯跟前,文绉绉的拱手一揖,道,“只是送佛送西天,救人需救彻,吾此刻虽酒足饭饱,肠肥肚满,奈何晚上尚无下榻之处;大官人如有尺席之地,吾甘愿自降玉趾,与大官人抵足而眠矣!”
赵祯原想解脱壮汉出于窘境,不料却竟引火烧身,哭笑不得,想了想,婉言辞道:“在下初来乍到,正所谓生脚踏生地也;又因在江湖上寂寂无名,无缘接到龙老先生大奠仪式请柬,是以遍寻全镇,至今尚未找到下榻之地。所以这抵足而眠的事情嘛……”
壮汉仰天哈哈一笑,竟是声若洪钟,气冲斗牛,道:“相逢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大官人初来乍到,如无下榻之地,一夜流落街头檐角,与乞丐流民、蚊虫小咬为伍,传扬出去,岂不令吾辈孔孟子弟斯文扫地乎?吾虽穷困落魄,一文莫名,却偶于道旁捡得龙老先生大奠仪式请柬一张,不如吾等结伴寻一客店,大家同居一室,则大官人得下榻之地,而吾日后之盘费饭资,亦当无忧矣。未知大官人意下如何?”
赵祯借着街角灯光看时,壮汉虽形貌粗鲁,衣衫破烂,然双目溢彩,眉宇之间掩饰不住的透着一股清秀正气,不觉心中怦然而动,遂不顾琴老在旁连使眼色,道,“如此甚好。我们这就结伴前往找家客店,撞撞木钟碰碰运气吧!”
当下四人牵马同行,传街过巷,寻至了一家门面颇为豪阔的客店。路上,赵祯眼见壮汉昂首阔步,目无旁骛,虽然落拓寒贫,但却不显半分猥琐之色,不由心中几分欢喜,又有几分忐忑。原本不抱十分希望,孰料守于店外的小二见到壮汉出示的请柬后,竟是十二分的殷勤,立刻便将四人引入店内,安置进了东侧院内一明一暗的两间客房,又奉上了一桌鲜美丰盛的酒菜。
饭毕,赵祯与壮汉住进里间客房,而琴老与鸽童则住于外间。安顿好后,琴老便即托故如厕,悄悄走至客店门外,在院墙林树上面连做了数处暗号,以命王其金夜间率领侍卫四面卫护客店,确保赵祯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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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敞华贵的轿车厢内,雯雯郡主正倚门而坐,双眉微蹙,二目迷离,尚依旧沉浸于赵祯未死的喜悦和赵珏起兵的忧虑双重复杂情感中;黄衫并肩坐于雯雯郡主侧旁,肘倚轿杠,手托香腮,牙齿咬着小拇指甲,借了忽明忽暗的街灯光亮,似在静静的打量着车门帘幕上的“荷出绿波”图案;而赵珏则双手扶膝的坐于两人对面,一路眉头紧拧,垂首不语,仿佛在思索着什么。随着车轮颠簸,三人身子均在极其轻微的来回晃动着。
孔志琳、公孙黄石、赵四赵六、线娘素君等人各自骑于马上,或前或后、或左或右的簇拥着轿车;为了避免引起路人注意,大家俱不出声说话,只管于市声灯影里垂头低面,勒马悄步急行。
在街道拐角地方,由于路面不平,车身猛的颠簸了一下,车门帘幕亦同时随风飘开,借着门店檐下昏黄的灯光,雯雯郡主突然望见对面街角檐前散乱的站着数人,其中一人尤为丰姿英伟,飘逸出尘,身影依稀相熟;低头一想,心中立时咯噔一响:莫非是他?难道他刚刚得脱大难,便也来到了关林镇上?不对啊,博望坡距此少说也有五六百里的路程,他不可能有这么快吧?……
轿车极快的便驰了过去,雯雯郡主急忙掀开轿帘,引颈回望,那人却早回首走开,消失在了阑珊的灯火深处。
“怎么,有事吗?”赵珏见得雯雯郡主举止异常,开口问道。“没、没事!”雯雯郡主回答一句,端身坐直,以手抚胸,怅怅的吁了口气。
“仙客来”客栈共分东西两个院落,赵珏、黄衫和雯雯郡主一行包住的是西侧院落;由于害怕暴露行踪,众人进院后,便即紧紧的掩闭了院门,又由数名王府侍卫暗藏利刃,轮流值守门后,除了端茶送水的仆僮,无事不得随意放人进出。
因为心中有事,雯雯郡主胡乱扒拉两口稀饭,便和黄衫线娘打声招呼,带了素君漫步踱向院门;不想刚刚步至门楼下面,两名王府侍卫便即挡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道:“郡主,公孙先生有令,为了安全起见,任何人不得随意出门!”
雯雯郡主柳眉一挑,正要发怒,却忽然听得外面传来小二殷勤的迎客声音,急俯身隔了门缝向外张去,恰见一行四人牵马背包,在小二点头哈腰的引领下,络绎走进客店大门,灯影下面看得十分清楚,其中一人正是赵祯;尽管已有数年不见,赵祯的容貌行止却并无多大改变,是以雯雯郡主一眼便认了出来。
是他,果然是他!雯雯郡主印证了自己方才的揣测,登时脸色苍白,胸口扑扑乱跳,自也顾不得发怒,扭头便回进了东侧厢房自己的住屋。素君不明所以,不敢紧随入内,想了一想,转身折进了隔壁黄衫的住屋。
冤家路窄,真可谓冤家路窄。上天哪,你怎能做出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巧合!……雯雯郡主坐于椅内,一面轻抚胸口,一面默声念叨。赵祯此时前来洛阳,一定也和哥哥此行的目的一样,一来祭拜永昌陵,二来顺路观瞻龙岩至大奠仪式;——倘若明日赵祯和哥哥在龙府狭路相逢,两人虽有亲情友情顾念,努力克制情绪,然则各自的侍卫万一争闹起来,又有孔志琳、公孙黄石两人在旁煽风点火,只怕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
想到这里,雯雯郡主又急起身,脚步轻悄的走出房门,避于院内一株梧桐树后,举目望向上房门内。上房里面,赵珏等人已经用饭完毕,赵珏一面端水漱口,一面吩咐刚由西侧厢房大步走来的赵四、赵六等人:“我和公孙先生还要秉烛夜谈。你们各自早早歇息,明晨饭后准时前往观瞻龙岩至大奠!”赵四赵六答应一声,复又回进了西侧厢房。
雯雯郡主呆站梧桐树下,双目盯着上房窗户纸上映出的赵珏和公孙黄石的身影,口中喃喃而言道: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