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老爷子的笑声

父亲是一个勤劳的人。

在老家有一片山林,上面种满了山茶树,那是他的命根子。

记得小的时候,一到六月,山茶树就开始打花骨朵。茶树的花骨朵很特别,是绿色的,椭圆形,很硬,特别像陀螺,漫山遍野都是。

这时,我家院子的上空,经常响起布谷鸟的叫声。父亲听到了,就会说:“这年头变了,春天犁田栽秧,布谷才叫。现在都六月了,谷子都扬花了,怎么还叫呢?”说完,父亲摇摇头,提着他的撮箕去了山林。

父亲不知道,这布谷的叫声其实是隔壁狗娃的。

狗娃是我的伙伴,我们在一个学校读书,每天都在一起玩。

六月,我们最爱玩的是陀螺。这个陀螺不是木头做的,而是山茶的花骨朵。星期天,我和狗娃约好去山林摘山茶骨朵来玩赛陀螺。

父亲前脚一走,狗娃就把头探进了院子,“布谷布谷”地叫着。

“来了来了”,我把那件口袋大的运动服穿在身上,好多装一点花骨朵。见我出门,狗娃说:“诗客,你的爸去山林了,会不会碰上?”

“放心,我们从后山爬上去,不会撞见的!”我对狗娃说。

“行!”狗娃手一挥,我发现他拿着一根弯钩钩,问他拿这个做什么?他说勾高处的花骨朵。

我们抄小路爬上山林,山茶树的花骨朵没有去年多,都长得很高,站在树下够不着。怎么办呢?

狗娃说:“我会爬树,爬上去勾!”

“我们一起爬!”

“诗客,你不会爬树,我怕你摔着!”狗娃有些担心。

“没关系,树不高,摔不着!”我一拍胸脯,自信满满,不想让狗娃小瞧。

“那好吧,你小心点!”

我们选了一棵矮一点的山茶树,狗娃吐了一㞎口水在手上,搓了搓,双手抱住树干,两脚一缩贴在树上,“蹭蹭蹭”几下子就到了树杈上。他坐在上面对我招手:“诗客,快上来,上面大朵的多。”

“好呢!”我学着狗娃的样爬,可总是滑下来。

狗娃见了,说:“你抹口水没有?”

“没有!”

“嗨,难怪上不来!口水抹了才有粘性,不会滑!”

“好嘛!”我嫌脏,口水吐在手上臭烘烘的,没办法,为了上树,只好臭一回了。“啪”,我吐了一点口水在手上,也搓了搓,双手抓住树,脚收拢贴住树,一使劲,嘿,居然上去了!

这棵树的花骨朵好大啊,全在高处。我和狗娃用铁钩钩把树枝勾下来,开心地摘着。

突然,树下响起一声吼:“是哪个在上面?”

“不好了,爸来了!”我吓了一跳,“咚”的一声从树上摔下来,正好落在父亲脚下。

父亲低头一看,好家伙,是诗客!刚要发火,听见我“哎哟哎哟”地叫着,连忙说:“伤到没有?”

“哎哟哎哟”,我只管哼哼,不说话。父亲担心了,连忙背起我往医院跑。医院的钟医生是有名的骨科医生,他晃了晃我的身子,捏捏我的手,我的脚,对父亲说:“老爷子,没事儿!只是手擦破了皮,擦点药就没事了!”

听了医生的话,父亲舒了一口气,又背起我回家。

父亲很瘦,背上净是骨头,硌着我的胸脯疼。趴在父亲背上,我很愧疚,眼泪流了下来。其实,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摔着,就是怕被打,所以装受伤了,好让父亲担心。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做饭,一边做,一边抹眼泪,她听狗娃说我摔伤去医院了,特别担心。见父亲背我回来,连忙问摔到哪里了?

父亲没有说话,把我放到堂屋的椅子上去了厨房。从碗柜里拿出两个鸡蛋打在碗里,在锅里倒上茶籽油,炒西红柿鸡蛋,那是我最爱吃的。

母亲也进了厨房,她对父亲说:“哇他爹,你的那个花骨朵,比娃的命还重要?”

“你懂什么?”父亲生气地说,“那些大骨朵,是我留在上面结大茶果的!”

啊!原来是这样!

每年,当茶树开始打骨朵的时候,每天早晨,天不亮,父亲就开始上山,去给茶树摘掉多余的花骨朵,一去就是一整天。母亲给他准备了干粮午饭,有时忘记带了,就在山上摘些野果、茶泡充饥。

父亲精心打理着山茶树,一月的时候,山茶花开了,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山茶花,父亲特别高兴。每次回来,都会带一束山茶花,插在堂屋的花瓶里,那个花瓶,是父亲母亲结婚的时候,父亲送给母亲的。

花谢以后,山茶结果了。由于摘掉了多余的花朵,留在树上的都是健康的大骨朵,所以父亲的山茶果总是比别人的结得大个。

寒露的时候,山茶果成熟了!父亲就忙着采摘,他不肯请人,说人工费太贵,他舍不得!那段时间,我很少看见父亲的身影,只看见院子里的山茶果堆成了山。

接下来,父亲就要趁着大太阳的日子,把山茶果平铺在院子里晒,一边晒,一边用一个很大的铁瓢使劲地敲打山茶果去壳。那段时间,我看见父亲总佝偻着脊背,吃饭的时候,他端起饭碗,裂开缝的手指甲里全是黑漆漆的。

父亲才四十多岁,可是脸上却有了深深的皱纹,瘦削的脸上全是山林的颜色。

晚上的时候,我们都睡了,父亲一个人还在堂屋里推磨,他要把山茶籽磨成粉。

那时候,我家还没有买磨粉机,八百多斤山茶果,全靠父亲用石磨一点一点地磨出来,我和母亲想帮帮忙,父亲总不准。

有时,隔壁狗娃的爸爸会来帮忙。狗娃的爸爸在外地打工,很少回来。狗娃和他母亲在家。狗娃母亲忙的时候,母亲常常叫他在我家吃饭,狗娃的父亲很感激。

秋天的时候,狗娃的父亲回来了。他一到家,就听妻子说六月的时候,狗娃和我上山爬树,我从树上摔了下来,幸好没事,不然,不知怎么面对我的父亲?他狠狠地打了狗娃一顿。天黑的时候,拉着狗娃,扯着他的耳朵来到了我家。

父亲正在推磨,狗娃爸爸一进门,就拱起手,连连给父亲赔礼:“老哥,对不起!都是这小子贪玩不懂事,害你家诗客摔跤!”说完,一使劲把狗娃扯到我父亲面前。

“狗娃爸爸回来啦!没事的,快住手,别把孩子耳朵扯坏了!”父亲停下了推磨。

母亲从厨房提来一壶茶,给狗娃爸爸倒了一杯,给父亲倒了一杯。父亲接过来喝了一口,坐在板凳上休息。

狗娃爸爸问:“老哥,今年的山茶果收成咋样?”

“咦,不行!天干不下雨,茶果被闪着了,不肯结,才收了八百多斤。”父亲埋怨着。

“嗯,算多的了!前院张大哥家才收了三百斤!你的八百斤,可以榨一百多斤茶油了。”狗娃爸爸说,“老哥,这次回来,我要待久一点,看你这么忙,正好可以给你搭把手!”

“那怎么好意思呢?”父亲吞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在桌子上。

“没关系,闲着也是闲着!再说,我家狗娃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看狗娃的爸爸说得真诚,父亲答应了,叫母亲多煮些饭,晚上,留狗娃和他爸爸在我家吃饭。

晚饭后,狗娃回去了,他的爸爸留下来帮着我父亲磨茶籽粉。八百多斤茶籽粉,昼夜不停,磨了三天三夜。

我家的后院有一个大榨坊,里面砌有一个大灶,灶上有一口大铁锅,锅里放有一个木甑子。母亲已经生好了火,大铁锅里放上了水。父亲用撮箕把磨好的茶籽粉倒进木甑里,盖上盖子蒸。一木甑茶籽粉,要蒸三个多小时。

每次,当我半夜醒来的时候,总看见父亲坐在蒸笼一样的榨坊里,汗流浃背,倚在灶头边,等茶粉蒸熟,趁热的时候,赶紧把蒸熟的茶粉舀进模具里包枯,做成一个个的大饼。

刚蒸熟的茶粉好烫啊!父亲不停地哈气,甩手,他的手被烫熟了,起了泡,破了又痊愈了;痊愈了又破了,老茧起了一层又一层。母亲说,父亲的手是刷子,可以刷衣服。

一个星期以后,茶粉终于全部蒸完,茶饼也摞成了山。

狗娃的爸爸来了,帮着父亲把茶饼放进榨筒里,摇动筒柄,茶饼被挤压,茶油顺着木槽“哗哗哗”地流下来了,一桶又一桶,榨坊里飘散着茶油的芳香,父亲的脸上笑盈盈地。

等茶油全部榨完的时候,父亲用一个大塑料桶,装了一桶,叫母亲给狗娃家送去,这一桶油,够狗娃家吃一年了。狗娃的父亲很感激。

过年的时候,父亲挑着茶油去赶场,卖得钱办了很多年货,还给我买了一件新衣服和一本书。

当父亲把书拿给我的时候,手勾着了书,“哗”的一声撕开了口。父亲歉疚地说:“娃啊,爸的手太粗了,对不住啊!我拿糨糊给你粘。”

看着父亲,用裂着口子的手指沾着糨糊给我补书,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想着有一天我出息了,就不让父亲种山茶了。

后来,我离开了父亲,在外面打拼,有了自己的家,把母亲父亲都接到了城里。

可是,父亲舍不得他的山林,舍不得他的山茶果。一到山茶开始打骨朵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老家,回到了他的山林。

今年快过年的时候,父亲发来了微信视频。我点开一看,父亲正在用机器给茶籽打粉,发出隆隆的响声。茶粉打好了,像小时候我看见的那样,父亲抱起大撮箕,把茶籽粉倒进那个大大的木甑子里蒸……

不久,木甑子冒起了热气,父亲对着镜头说:“娃啊,今年的茶油要收两百斤!呵呵呵……”

父亲笑了,视频没了,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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