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孕进入第八周后,此前几乎绝缘的早孕反应立刻变得明显。我再也不复之前活蹦乱跳的模样,整个人都是病恹恹的样子。从早上醒来起,头便昏沉得紧,仿佛灌满了铅一般随时可能砸到地下。到了饭点儿也是食欲全无,甚至到了看见米饭就想吐的地步。
要知道,从前就算没有任何菜配着下饭,我也能挥着饭瓢把电饭锅中的米饭一铲一铲津津有味地舔完。如今这样,让我都怀疑自己的内核是否已被其他人给替换掉了。
不到几天内,我前前后后吐了好些次。什么东西都能让我吐:不光以往最爱的米饭吐,妈妈亲手熬的鸡汤吐,老公炒的油麦菜吐,水煮蛋炒鸡蛋煎鸡蛋见着就吐,就连梨子苹果也有可能吐。
不仅如此,不晓得是尚未消化完全的果块划伤了食道,还是胃里的酸液反上来腐蚀了食道,自从吐完苹果之后,喉咙到胃这一整段都火辣辣地疼,疼得人只能想起“生无可恋”几个字。幸而强自撑持着在网上寻得牛奶护胃的妙方,堪堪度过那回折磨。可惜畏惧感和条件反射早已种下,以至于潜意识中竟将进食与呕吐等价,一想到要吃饭变立刻心脏抽紧,泫然欲泪。
大四快毕业的那段时日里,时常莫名发作的胃疼导致我对吃饭这事略有阴影,进而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厌食症状。但这次似乎更为严重。所以,我只好又把当年那个苦思冥想却仍不得其解的问题重新拿出来思考:人为什么要吃饭?
人为什么要吃饭?
小时候刚知道“辟谷”一词时,我便觉得难以做到又极其神往,但那必须勤加修炼并到达极高境界。我自认绝对吃不下修炼之苦,所以也意犹未尽地断了这个念头。待到再大些了,因为多看了些科幻小说科幻电影,我又转而盼着哪天可以像机器人那样彻底不用吃喝拉撒睡,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奋斗或享乐中去……
然而,不吃又与中国人的精气神不相符。闭着眼就可以从俗谚里捞出一大堆佐证,什么“民以食为天”,什么“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等等等等。倘若说这是老辈人常说的话语,那与时俱进些,放眼微博微信,决计一多半朋友自诩为吃货,没事就晒几张在外觅来的美食佳肴或是自家胡乱捣鼓的黑暗料理。总之,吃吃喝喝是国人日常生活里的一大重要事情。
可对于当下的我而言,吃实在是太难过的坎儿,跟我小时候畏惧的“辟谷”修炼之苦也差不离了。与朋友聊天时被问起现在的状况,我苦着脸叹道:我都吐到开始思考哲学命题了,估计再这样下去,生完孩子就能大彻大悟、看破红尘,找个道观佛庵驻扎着去也。
不过平心想来,即便在这种煎熬的日子,其实也还是有几样分外想念的吃食:想吃我家楼下不远处的肉臊子米粉,这家店从我小学时到高中都一直开着;想吃高中时市中心市场进门口的炸鸡腿,每周末去上街时妈妈都会买给我吃;想吃爸妈出差时爷爷奶奶到家里来照顾我时做的炒鳝鱼;想吃我妈炒的放了老干妈佐味的辣土豆丝,尤其是老干妈里扎实的那油乎乎的鸡块……
想着想着,我突然意识到,这段时间的孕反以及随之而来的“馋嘴”,倒像是将我过去的人生重新梳理了一遍。往事的片段一幕幕地在脑海中重播,扯起了万千思绪和情绪。果然,人在难受时,是真的容易多想的。
当此之时,我面前摆着一碗刚从电压力锅中盛出来的白米粥。我用调羹一边一口口地舀粥,一边莫名其妙并且难以自抑地就开始掉眼泪。哭到最后,我隐约明白了些:我这会儿如此难过,不是因为胃疼胃胀没食欲,也不是因为白米粥太难下咽,而是因为,每一样我想吃的东西,都早已消失在时间的流逝和经济的发展中,再也难得有那样的口味了。
报上总是说,米粉里边会加明矾,吃了对身体不好;油炸食品吃多了有害,而且街边炸东西的油多半都是地沟油;黑心的养殖户给鳝鱼喂避孕药催熟;老干妈发展越来越来壮大但里边的鸡块却比以往贫瘠了……
我家楼下的米粉店,早已改成了电信局那威武霸气的大门;市场门口的炸鸡腿摊,在不知道我上大学之后还是摊主小哥结婚之后就再也没有了;爷爷做的炒鳝鱼,老人家这两年身体不好,都住过两三回院了,想来过年回家也没可能吃上;至于我妈炒的土豆丝,我虽然念了好多次,但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家,好容易过来了一周,却也究竟没顾上做一次……
唉,往昔之不可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