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六岁时,攀上屋顶,望向东南方向,矗立不知多少距离之外的藏青色山峰,巍巍然映照在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双眸,好奇感尚未被勾起,便被母亲撵下四周无遮挡的屋顶。
时值大年初一,三个婶婶携堂哥到家来,和母亲商量一起到起灯山祭拜。名里虽有“山”,实为高坡,坡顶有庙。传说魏晋时期,家乡十年九旱水贵如油,有某寺方丈受伤时在家乡受优待,伤愈归寺,派人送来一口瓦缸,再三叮嘱,每日可由年方二十妙龄女子于缸前三叩首,便出水十升,旋以再叩首一次封水,不得贪心,哪知半年后贪心不足蛇吞象,致缸水漫虐,人畜被淹,最终一女子挺身坐于缸口,平息。此女子最终坐化,被家乡人称坐缸娘娘,刻碑立传于庙里,数百年来,参拜者云集,求子祈福,大多灵验。
这个故事,祖辈讲过多次,只觉好奇,便想这次随家人也去山顶庙里看看。
祭拜用的纸烛香皿备齐,婶婶们和母亲在前、堂哥和我跟后便出发了。长这么大,第一次去,难掩兴奋。北方春节期间,室外虽寒风料峭,走亲访友的人早已络绎不绝,说笑间,来到了起灯山脚下。
抬头一看,被吓到了:屋顶远望山体时的巍巍然,此刻如巨形山鬼面目狰狞压下来,陡峭的山路只有半米宽,泥泞不堪,连成线的行人朝山顶蠕动,山路周围满是挂满灰白色积雪的柏树,柏树间密不透风,山体乱石嶙峋,荆棘被寒冬抽去生机却干枯到格外锋利。
母亲看穿我的畏难情绪,鼓励我走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留下数不清深浅不一的胶印,终于踏入朱红色庙门。
门庭若市,庙里星罗棋布大小不一的庙宇,屋檐多用龙形图案四面伸展,庙宇门口放置石狮、仙鹤和麒麟。
熙攘的人们克服臃肿棉衣和路阻且陡的阻力,神色安详,乱中有序;烧纸和蜡烛的灰烬仿佛空中舞动的精灵,氤氲中焚香发出点点明光,似乎是人神之间感应显现;巨灵神的狰狞并未挤压托塔天王的威严,弥勒佛的大肚能容映衬观音菩萨的慈悲为怀,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分侍释迦牟尼两侧,其余更多是叫不出名目的雕像。
走着走着,母亲突然说,最里面庙宇里是坐缸娘娘。
跑入,十分诧异的是,并未看到雕像,只见墙上几段毛笔字体半包围一副画像,画像寥寥几笔,轮廓是一个侧坐缸上的女子,缸下水流成河。相比前面的庙宇,此处平淡无奇,失望。
甫抬头,墙上挂着四五个铜毂,是平时最爱的玩具,本能地上前去摘,旁边的和尚说,这是开过光的铜毂,专门留给能走到最里面来的男孩,微笑递给我。我在手里把玩着,光滑明亮,感觉自己成了哪吒,极开心。
返程,半山腰,不小心把铜毂滑向柏树间的乱石里,再也无法取出。下了山,回头望,望断山腰,不知处。
现在回想起来,自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比铜毂珍贵百倍千倍的人和物,很多已随风而去,隐在某个角落,随之而隐的,还有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