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窦六住在这间没有装修的二手公寓的第三个晚上，兴奋之情完全掩盖了空虚寂寞冷。这个集卫生间、厨房、卧室于一间的单身公寓，是他花费了目前的全部身家“抢购”来的特价房，现在他的口袋里只剩下55元，离下个发薪日还有三个星期，他找来纸笔，用了小学以来所有的数学计算公式，绞尽脑汁，可无论如何规划，都无法保证他的温饱。

即便如此，他也不觉得后悔，哪怕这个家只是比毛坯房好那么一点点。这栋单身公寓虽是政府的低价房，但占尽了地利好处，当初之所以买它也是心中那一点仅存的虚荣心作祟。因为隔条马路的对面就是一栋豪华的高层公寓，住在那里的业主非富即贵，出入豪车，就连门口的警卫都是留学回来的，说着一口鸟语的大老黑。

能与土豪们成为“对门”，他可是有了炫耀的资本，走到哪里都是牛哄哄，同事们嘴上说着客套的话，心里对他的鄙视也是不少的。

有言道：乐极生悲。买了房子之后的窦六还没吹够牛掰，就被抓进了派出所，原因是——生活作风败坏，被举报了偷窥。警察来敲门的时候他正在做自我纾解运动，一身浓郁的欲望气味更坚定了警察举报信息的真实性。

警察亮明了身份，说明了原因，窦六脸都绿了。

“警察同志，我冤枉啊。我住进这里还不到三天，哪知道对面大楼住的什么人？偷窥谁去？何况我这人品您还不相信吗？土疙瘩里出来的质朴农民，不会干那缺德事。”

警察斜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走向窗台，拿起那个老式的569望远镜，“铁证都摆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窦六要哭了，连忙解释，“警察叔叔，哦不，警察哥哥……”

“严肃点，别套近乎，谁跟你沾亲带故的。”

“是是是，警察同志，这我得好好解释一下，这个望远镜是我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的爷爷传下来的，打鬼子的时候他当侦查兵，立功之后团长给的奖励，是日本货，结实耐用，爷爷一直留在身边，去世前特意把我叫过去塞我手里的，传家宝。爷爷活着的时候就对我好，说我眼睛亮，有侦查兵的天赋。”说着还挑逗了下眼角。两位警察互看一眼，眼神间交流——这男的有病。

民警也是好奇心满满，窦六说完，顺带问了一嘴，“有天赋为什么没去当兵？”

窦六稍微松懈，呵呵直乐：“家里想让我去当兵，但我那时候身体不好，体检没合格。”

警察要带他回派出所问话，窦六急眼了，语无伦次：“爷爷，哦不，大哥，同志，这真不是我用来偷窥的，这望远镜我打小一直带在身边，买房那天快递员送包裹，门卫不让进，非要快递员报出楼层号，快递员给我打电话，我怕是诈骗电话。毕竟我这新买的房，说出去也算是露富，就用这东西往警卫那瞅了瞅，一看确实是送货的这才放心。这不是近几天想熟悉熟悉周围环境，没事的时候就拿来看看外头这花花世界。”

警察不严肃的笑了，之后马上正色，道，“事情原因还需要调查，先跟我们回派出所”。

窦六又要解释，被两位警察拽着肩膀拎了出去。

到了派出所窦六才知道，敢情举报自己的是楼下一位大姐，说对面豪华公寓差不多的楼层住了一位单身女人，当天中午看见对面公寓有东西趁着阳光一闪一闪的，她觉得可能被偷窥了，就报了警，却因为没看清楚说错了楼层。

警察按楼层找到了窦六的楼下，一位四十多岁还没结婚的大龄女人，大龄女人也是比较爱管闲事，整栋楼的家长里短都能打听来。他知道自己楼上新搬进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农村来的，没什么文化，所以就认定了是窦六偷窥，于是就报了警。

得知真相的窦六，满心无奈和心酸，这都什么事儿啊！他怎么这么倒霉，躺着也中枪。

被警察教育了一番，窦六点头哈腰说好话，最终被放了回去。

窦六想找楼下大姐理论，可自己确实拿着望远镜没事到处看来着，也不能全赖人家大姐，自己管好自己得了，街坊四邻的不至于因为这是坏了关系。开导好自己舒心了些，窦六去小超市买了一大兜馒头，一袋散装的酱油，好说歹说找老板娘要了把软趴趴的折叠刀用来以后切菜用，这就是未来二十天的口粮了。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窦六第二天就被炒了鱿鱼，原因是他粗心，送错了物流公司重要货物，货物主人不依不饶，非要个说法，物流公司决定，要么赔钱要么走人。

窦六买房花光了积蓄，赔钱是赔不起的，所以就“大气”的选择了走人。

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饭，窦六饿的头眩眼花，夕阳照进窗户，美好的一天又过去了，可工作却丢了，他拿出一个干巴巴的馒头，又从水龙头接了一碗水，就着凉水和火热的夕阳吃了今天第一顿饭。

对面大厦灯火通明，宽大的落地窗反射着不同颜色的灯光，说着各自家庭的故事。他忽然有种悲凉的感觉，就隔一条马路而已啊，这究竟差哪了。于是，他又拿出望远镜，做了做心理建设——我不是偷窥狂，只是想看看对面的有钱人都在做什么，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

豪宅果然是豪宅，这大窗，这大阳台，这好看的窗帘，美丽的吊灯，啧啧啧。他这辈子要是能住进这样的房子，哪怕少活十年也是值了。

正幻想着，突然，一个身影闯入了他即将要放下的镜头，他赶忙拿起望远镜，面色越来越苍白，他看见了什么？

他忙不迭地拿起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详细报出了对面大厦的楼层号。

在警察到现场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里，窦六一直没有拿下望远镜，他没有看错，对面同层的一间，正在上演着杀人现场，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正将一个纤细的女人按向阳台的玻璃墙外，女人的长头发散落，双手紧紧扣在男人的手臂上，那挣扎的样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下去。

他要救人，他要报警赶快救人。

大概是警察到来，男人回头看了几次屋内，气急败坏地扇了女人几个耳光，然后将女人仍在了阳台角落，手指着女人，似乎是在威胁。

女人像破布一样飘落在地。

不一会警察进了房间，窦六心理激动万分，他觉得自己干了天大的好事，也为女人得到救助而高兴，可没想到，当警察来到阳台，女人却好整以暇地站在玻璃墙边，手上还端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花盆，乍一看，明显是一个美丽居家的女人正在阳台上为植物修枝剪叶。

警察应该是在询问女人，男人走近女人，将手臂缠在女人腰上，女人居然没有反抗，和谐的像一对恩爱的情侣。

没一会儿警察就离开了，窦六简直气得要死，这个女人，刚才明明……为什么她要这样，警察都已经上门了，不知道自救还不知道求救吗？他无法理解，气得将望远镜摔在地上，“咔吧”镜片摔落在地，窦六又气愤又心疼，连馒头都吃不下去了。

接下来的一周，窦六每天去招聘市场跑，可一天天过去，一份合适的工作都没找到。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了家，躺在家中唯一的家具——老式折叠床上玩手机。

夜幕降临，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窦六去“厨房”掰了半个馒头，坐在阳台上看漂亮的霓虹灯。

只剩下一只镜片的望远镜安静地躺在脚边，像个孤独的可怜虫，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望远镜自言自语：“瞅瞅你这个德行，一把岁数了还这么不争气，随便一摔就坏，小日本的东西就是贱。”

说归说，他还是情不自禁地拿着它看向外面，陪了自己快三十年的东西，已经成了习惯。

外面还是那么的漂亮，人群熙熙攘攘，车流来来回回，每个窗户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每个足印，都诉说着世人的辛苦坎坷和是非成败。自己努力快十年终于在这个城市立了脚，怎么都要扎下根，不能轻易放弃。他暗暗下决心，明天继续努力。

镜头不经意来到对门豪华大厦，扫过那个楼层，窦六立刻又惊的一身冷汗，他居然又看见了男人虐待女人的场景，他擦了擦镜片定睛望去，果然没错，男人将女人双手绑起来吊在阳台门棱上，正在用皮鞭狠命的抽打女人，女人像个破败的娃娃随着皮鞭的抽打左右摇晃。

他想都没想又拿起手机想报警，号码刚要拨出去，却又犹豫了，上次报警没成功，警察打过来电话“好好”地教训了他一番，说下次再报假警就对他不客气。他可不想再被抓进派出所了，虽然警察对他不坏，但是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哪个公司会要一个屡次进局子的工作人员。

可现在人命关天啊，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被这般毒打。

既然打算报警救人，就要拿出真实现场的证据，他想了想，找出在物流公司上班时候的衣服，带上鸭舌帽，将折叠床上铺的纸箱子折成箱子状，在里面放上衣服，他掂了掂觉得差不多就出门了，临走时将放在馒头兜里的折叠刀塞进了裤兜里。

因为他准确说出了物流公司的名称和物品，还有居住的房间号和家里成员，鸟语保安带着怀疑的眼光将他放了进去。

按下电梯按钮，窦六的心脏砰砰乱跳，几乎要跑出嗓子眼，从家里出来前，他想了一百种用来忽悠人的说辞，可是此刻他的脑子一片空白，电梯停下，门打开，他甚至有了后悔的想法，觉得自己还是太冲动了，打了退堂鼓，可眼前女人被毒打的一幕让他心理跟长了毛似的，从小爷爷就告诉他，做男人不能怂，哪怕心理怕的要死，也要用气势把对方吓倒。

他摇了摇牙，整了整心神，提了一口，端着箱子来到那户人家门前。叮咚叮咚几声，屋内无人回应，如果不是确定他所看见的，此刻真的会相信家里没人。

窦六壮着胆子又按了几声，顺口喊了一声，“快速物流公司，有您的物品。”

果然没出几分钟，屋内传来动静，拖鞋的踢哒声由远及近，窦六心脏跳得飞快，耳朵咕咕作响，心跳声几乎穿破耳膜，右手紧紧捏着折叠刀，他使劲咬了下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对，就像平时送货那样，微笑微笑，时刻保持微笑。

“您好先生，我是快速物流公司员工小豆，这是您的国际物流，请您查核签收。”

门打开的那刻，窦六如平常那般，如果他当时知道自己的面容有多么难看、僵硬的话，当初一定不会选择微笑。

男人脸色阴沉，眼角狭长，狠狠盯着窦六，窦六都要吓尿了，可脸上还是保持笑容，男人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窦六，问道：“快速物流？”

“是的，先生，我是快速物流员工。负责您货物配送，请您核查后签收。”

男人接过箱子掂量了几下，“行了，东西给我就行了，你走吧。”

“不可以的先生，快速物流的宗旨是当面签收，我们要保证物品完完整整送到客户手中，请您打开箱子仔细查看。”

“不用了，什么东西都不重要了。”男人欲关门。

窦六一把扣住门板，脸上依旧是微笑，“先生，请您仔细查看，如果货物当面打开发现损坏我们公司会按双倍赔偿，可若是您在签收后发现，公司是不予赔偿的。”

男人有些生气，“我不需要赔偿，你赶紧走。”

窦六不依不饶，“先生，如果这样我也会受罚，要赔偿货物的百分之五十的赔偿款，您也知道我们物流人员工作很不容易的……”

“行了，行了。”男人打住窦六接下来的话，“刀子呢？”

“什么？”窦六楞了。

“刀子，打开包装的刀子啊，不是要当面验收吗？”

“哦哦。给您刀子。”窦六反映过来，将裤兜里的折叠刀拿出来，由于紧张手直打哆嗦，几次尝试打开刀子都不成功，男人气急，狠狠剐了窦六一眼，端着箱子走进了客厅去拿刀子。

这是个好机会，窦六拿出手机飞快闪进房间，去了阳台，果然，女人还在阳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窦六一下子冲过去，“你没事吧，我来救你了。”

女人披头散发，慢慢抬头，眼神中都是恐惧，待看清来人后，又尖叫着往角落退去。

窦六刚要上前，男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在干什么？”

窦六吓得一身冷汗，连忙转过身来，将手机举起，“你这个禽兽，看，我，我已经报警了，警察马，马上就到，你，你死，死定了……”窦六浑身发抖，舌头都打结了，他恐惧万分，可脑子里却想着爷爷响亮的话语，不能做怂蛋。他一步步后退到女人身边，安慰道，“别怕，警察马上就来，一枪蹦了这个人渣。”

男人忽然大声笑起来，满脸嘲讽，“就凭你？”说完他飞扑过来，窦六本能地灵巧躲开，男人转身又扑过去，窦六又闪避开，山沟子里长大的窦六身形虽小，但动作敏捷，跟大块头男人比起来就像只灵活的猴子。

趁着这个机会窦六拨通了110，还没待那头接通，男人握着弹簧刀就扑向了窦六。窦六躲到了死角，又因拨打电话分了心，被男人按在了地上，啪啪几个耳光，“来送死就弄死两个。”

窦六被打的耳鸣眼花，这个时候电话接通，窦六大声喊出位置信息，然后叫着救命，那头女警似乎没听清，喂喂几声挂断了电话。

男人哈哈大笑，窦六心灰意冷。怎么到了关键时刻警察也会掉链子。

男人欲拿到刺向窦六，窦六挣扎不开，双手紧紧抓住男人握着刀子的手腕，二人僵持着，但窦六力量明显不敌男人，眼看刀尖离自己越来越近，突然哐的一声，男人嚎叫一声捂住后脑勺，原来是一直躲在阳台的女人用花盆给男人开了瓢。

窦六找准时机，将男人踹开，然后快速跑到阳台也端起了一盆花朝男人砸去。男人捂着脑袋躲闪，窦六将阳台上所有的花盆不管不顾的全部砸了过去，此刻他已经无法思考任何有制胜可能的招法了，只是凭本能发疯似的把手边任何可以拿得到的东西朝男人扔。

没一会儿，窦六体力不支，扔不动了，眼前也确实没什么可用的了。男人满脸血，狰狞地哈哈大笑，手中的刀子闪着寒森森的光。

女人扑进窦六怀里，窦六紧紧抱住，一点点的向后退，直到后背紧紧挨着玻璃墙。绝望在二人心中涌起，窦六肠子都要悔青了，他为什么要来冒这个险。女人呜呜哭出了声，像呜咽的小猫，窦六见状，也害怕了起来，跟着流眼泪。

男人更加嚣张，举刀扑过来，窦六做好了跪下来祈求的准备姿势，这个时候警察却快速撞开门闯了进来，接下来的一切都像是按了快进按钮，男人被三下五除二拷了起来。

站在警察队伍前头像个领导似的警察紧紧握住了窦六的双手，激动的上下晃。

窦六大脑当机，直到从派出所出来，被一帮警察围住连胜称赞他才回过神来，原来110接电话的女警在跟他玩声东击西，原来自己一夜之间成了见义勇为的大英雄。

后来的后来，女人养好了伤，成了窦六家里的常客，窦六也因为救人壮举小有名气成了一家有名公司的——保安队长。再后来女人搬了进来，家里置办了各式各样的高档家具、电器。狭小的单身公寓显得更加窄小，窦六问女人为什么不去对面公寓的大房子里住非要挤在这个鸟笼子里。

女人妩媚的摇头笑，“你这话里有两个不对。”

窦六疑惑。

“一个是称呼不对，要改成老婆，二是表述不对，这不是鸟笼子，是家，咱们的家。”

窦六傻子似的乐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