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当这部褒贬不一,口碑分化的电影在国内上映时,我身在东京,并无眼缘。而等到第一次欣赏贾樟柯这部九年磨一剑的作品时,却又坐在逼仄昏暗的机舱里:刚刚从几小时的昏昏沉沉中清醒,耳边是发动机单调的轰鸣与旅客含混不清的呓语。窗外三万英尺之下,是阿拉斯加连绵纵横的雪山,犬牙交错,微微泛起一点奇异的蓝色。身处如此情境中,人会有不明所以的剥离感,眼帘里壮美的景色却唤不起对故土的半分怀念,陌生的山脉,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夕阳。似乎在这样的感知里,往往会更渴望一些熟悉的气息,去排解内心的不安或者说孤独,比如在山河故人故事的开始,那个1999年破旧的山西小县城。
导演用了三个时间点串联起了二十五年的时光,以及在这段岁月里成长和衰老下去的一代人。他们是一个个缩影,回顾或预示了在这片飞速向前发展土地上的人们各自戏剧性的结局。三个人,三种命运,当人们都自以为能改变或改写自己的命运时,殊不知时代才是那只在背后默默操纵一切的手,无论你志在必得还是随波逐流,时代的变革往往会变成最终决定一切的因素。而我们所能够做到的,也仅仅是在这个早已圈画好的范围中沉浮。在整部影片中,孩子成为了那根最无奈,最迷茫的线索。即使是在影片中未来的世界,2025年的澳大利亚,观众依然可以顺着他的举手投足回溯到最初的那个小县城。血脉之于人,并非时间与地域可以轻易斩断,而是会保存着丝丝缕缕的连接,永远存在于其内心深处。但是,血脉与故土的联系却依然可以被冲淡,这是很多亚裔移民后代在海外生活潜意识中最深的矛盾。即使生于斯长于斯,可从父辈的生活中,从父辈的往事中,总有些自己身上所无法意识的缺失。而电影中又刻意放大了这一细节,从山西,到上海再至澳洲,观众能感觉到从孩子骨子里所散发出的迷茫与无力,而这种缺失又并非简单的寻根溯源能够弥补,这不是数典忘祖,却又比数典忘祖来的更加悲凉无奈。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地域,或是距离,并不是这种分裂最根本的原因。虽然身处同一个国家,可地域间巨大的发展差距已经造就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影片片尾孩子内心的挣扎,恰恰是被此差距所造就的。自儿子被空姐从飞机上送下来的那一刻起,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渐行渐远便悄然开始。他无法在姥爷的棺椁前下跪,故土除了是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名之外已然对他没有任何的意义。这一幕,是导演残酷的伏笔:她将永远失去她的儿子,身体上,精神上,并且注定不可逆转。她只能在送儿子的火车上对他满心留恋,“车慢一点,妈妈陪你的时间就长一些。” 在影片的最后,长大的儿子,由于母爱的缺失陷入了一场忘年恋中,又从儿时的记忆片段中意识到了母亲的存在。在大洋的另一端,母亲已是垂暮,对儿子的思念如影随形,将那些牵挂包进一只只饺子,就着回忆一口口吃下,背影落寞。
在影片中,儿子叫“Dollar”, 是这个飞速发展的国家最直观最庸俗的写照,而母亲叫“涛”,波涛的涛,一生翻涌,从未停息。
电影的最后一幕,在皑皑的雪地中,涛孤独地起舞,无人得知此刻她内心的想法,只见她笨拙的身姿,和着簌簌的雪花,恍惚一如她年轻时的模样。
贾樟柯的山河故人,深情款款,汩汩而出。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把这个国家当代的细枝末节清晰映刻。没有尖锐的冲突,却如同一把钝刀,慢慢割裂出命运与时代的伤痕。这并非是国家的阴暗面,却是其发展的必经之路。而伴随着这个国家的齿轮飞速转动前进的人们,也只能被迫不约而同地迎合这个时代。贾樟柯并没有用不堪的一面去迎合西方的喜恶,也没有摇尾乞怜那伟大光荣正确,他用一种近乎纪录片的中立,试图向他的观众讲述他眼中这个国家的现实,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人们的喜悦与沉重。
“每个人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迟早是要分开的。” 涛对她8岁的儿子说。的确,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
Mountains may depart.
Over the mountains, mountai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