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写不长
李老爷是我姥姥村里独有的一位神,他是这个村里土生土长的人。虽不知他属于哪一朝哪一代,但传说他家境殷实而心怀慈悲,一生乐善好施,所以在他仙逝之后被玉皇大帝特封为神仙,护佑这一方的平安,具体什么级别不得而知,人们都尊称他为“李老爷”。
在每代人的口口相传中,李老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既有降魔除妖的本领,又能体恤众生疾苦,是一位仁义之神。
听老人们说,闹义和团那年,不知从哪来了一帮强盗,打着起义的名义,烧杀掳掠,祸害一方,所到之处,无人敢挡。某天,他们杀到邻村,几乎血洗了整个村子,稍事休整后,便举着大刀片子杀气腾腾地向姥姥家的村子而来。说时迟,那时快,晴朗的天空瞬间涌起乌云,狂风大作,暴雨夹着冰雹倾泻而下,打的强盗们晕头转向,寸步难行,只好作罢。
老人们说,那是李老爷显灵啊,是李老爷保佑我们村子躲过一劫。
作为一名村级神仙,李老爷的管辖范围相当宽泛,上至人命姻缘,下至母鸡生蛋,乡亲们无不向李老爷求助。宗亲、邻里因为分家、分地有了矛盾,也会向李老爷念叨念叨:“李老爷,打雷劈死那个熊玩意儿。”
岂不知,那一边也向李老爷祈了同样的愿。
人们对这位出自身边的神有着天然的亲切与宽容。如果田里收成好、女儿圆满出嫁、媳妇顺利生产、生姜卖了好价钱、小孩出疹子退了烧......人们都会真诚地感谢:“多亏李老爷保佑。”
如果遇上虫灾棉花收成不好,或是因为连阴天打好的地瓜干没法晾晒长了毛,小麦灌浆时却逢大旱......,人们就会骂:“不长眼的天老爷爷,还让不让人活了?”他们选择性地忘记李老爷也应对此承担部分责任。
当然,偶尔也有埋怨的:“什么世道?李老爷也不管管?”
这边埋怨完了,那边听的人揶揄两句:“李老爷整天忙死忙死的,管你这些破事?快闭嘴吧。”
于是,该烧香时烧香,该上供时上供。信李老爷的人总是信的,不如意的时候咬牙扛着,相信无时不在的李老爷会看到自己的辛苦与委屈,期盼着好日子就在立春、就在秋后、就在男人年底从关外平安归来、就在孩子们长大成人......盼啊盼啊,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闺女出了嫁,儿子顶起了门户,孙子孙女都会满街跑了。
向前数有30多年的时间,村里人不敢提李老爷。80年代后期,村里几位老太太看风声不紧了,就在李老爷诞辰那天-----据说是,无从考证-----扎了个小纸人当作李老爷,供俩馒头,烧些纸钱,一起拜了拜,算是祭奠了。
明明是背着别人偷偷做的,可在村子里,永远没有秘密可言。第二年,又多了几位老人加入;第三年,几位中年妇女领着几个小媳妇也来凑热闹了。纸人扎得更大,供品更加丰富,做了一个更像样的祭奠仪式。
仪式过后,村里开始流转李老爷显灵的各种传说,有人说:“我小孙子受了惊吓,发高烧昏睡不醒,我给李老爷拜了拜,孙子就退烧了,喝了一大碗稀饭。”
还有人说他亲眼看见,祭奠李老爷的时候,本来阴霾的天空突然晴朗,有那么一块云彩,特别像个白胡子老头。
之后几年,祭奠仪式越来越隆重、越来越庄严,因为这隆重和庄严,吸引了更多的人来参与,不仅是当村,邻村的人也来了,后来邻乡的人也来了------反正离着不远,李老爷你就一起管了吧。
人既然来了这么多,祭奠仪式的场地也从农家小院挪到了村外的河滩上。1990年,正在姥姥家过暑假的我,也参加了一次。
那是八月的乡间,阳光刺眼,人们不惧炎热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我和姥姥也夹在人群中,在烈日下随着人流慢慢向前。只见河滩的高处,摆放着一座八抬大轿,穿着官服、表情呆板的李老爷端坐其中;夫人站在轿旁,不算好看,但胜在眉黑肤白;几个丫鬟侍候两侧,每个都涂着两片红脸蛋,低眉顺眼。
当然,以上都是纸扎的。
人们还用纸给李老爷做了楼房、电视机、组合家具、摩托车(那时还不兴私人汽车)、拖拉机、牛马猪羊......簇拥在他的身边,因为村民的敬仰,古装打扮的李老爷得以享受现代人的种种便利。在他面前,纸钱的灰烬已有一人多高,离着尚有一段距离,灼烫的空气就扑面而来。终于轮到我和姥姥了,刚刚跪下,后面就有人催促:“快点、快点。”匆匆焚了纸、磕了头,我们站起来,膝盖上的土还没拍呢,新一拨的人已经挤上前来跪到在地。
我扶着姥姥向人群外挤去,突然,有人大喊:“李老爷流泪了。”人群一阵骚动,随之乌压压跪倒了一大片,在白晃晃的阳光下甚为壮观。
愣神间,姥姥已经跪下了,顺势把我也拽着跪下。我真想抬头看看李老爷流泪的样子,可四周的人们都虔诚地跪伏在地,嘴里祈祷不停。终究,好奇心输给了畏惧心。
下午,一位远房亲戚来姥姥家讨热水,姥姥问:“你看见李老爷流泪了?”
“流了!真流了!”亲戚激动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老姑啊,我看得清清楚楚,两行眼泪顺着李老爷的脸’哗’地流下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村子都为李老爷的眼泪而沸腾,人们奔走相告,很多人都说他们亲眼看到了李老爷流泪,见证者越来越多。
因为李老爷流泪,所有关于李老爷显灵的传说就已成真,不容置疑;也因为李老爷流泪,这盛大的祭奠仪式,就更加神秘,更有必要年复一年地举办下去。
终于,李老爷流泪事件惊动了乡里。一个多月后,正值秋收,村干部引着一辆警车,警车后跟着一帮小孩,来到主管祭奠仪式的老太太家。老太太80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就是背有点驼,正在院门口摘花生呢,落了一头一身的土。
为首的警察向老太太告知来意:“你们这是宣传封建迷信,是违法的!是要拘留的!”
老太太气定神闲,整理了一下束裤腿的带子,不慌不忙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从容地拍打着身上的土,对吓愣住的儿媳妇说:“去,把我出门的褂子找出来。”
说完,不用人架,不用人请,老太太自己倒腾着两只小脚走到警车旁,手脚并用地爬上警车,跪在车座上磕磕鞋上的土,转过身来盘腿坐下,说道:“走!我活这么大年纪,还没吃过官饭是什么滋味呢。”
公安局的几位壮汉都惊了,不知该扶着还是该拦着。俗话说:70不留宿,80不留饭。老太太到了所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跟家属交待?
最终,警察们好话说尽,总算把老太太劝了下来,象征性地训了村干部几句,开上车走了,从此再也没来。当然,在人们看来,此事圆满解决,也是得益于李老爷保佑的。
从此,李老爷名声大震。之后,不仅邻村、邻乡、县城,就连市里、省里都有人来参加李老爷的祭奠仪式,还有人出资请县里的吕剧团来唱戏助兴;还听说,乡里计划搞个与李老爷相关的旅游节,也不知搞成没有。姥姥和姥爷都不在了,我没有姥姥家可走了,之后的已事情只能听说,无法见证。
文:写不长
图:据CC0协议引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