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莫欺少年穷，江湖上欺的就是穷少年。
山村里出来的穷小子，无亲无故，欺负了也没什么长辈出来做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情不爽了叫他们过来，表演点节目逗自己开心开心，演砸了就打一顿，随便撒几枚铜钱，这就是不少没钱又无聊的所谓江湖豪客消遣的方式。
对于穷困潦倒的少年们来说，挨打事小，这几枚铜钱可是未来几天保命的本钱，也没几个人愿意冲着这几枚铜钱下手。毕竟那群江湖豪客都是要面子的，什么“爷给出去的钱，你也敢抢？”之类的规矩，让风险比收获高多了。
狗儿就是这么一个少年。不过他很少挨打。狗儿打小聪明伶俐，长得从眉眼里透出一股子机灵劲来。被大人们喊过去的时候，狗儿总能找到时下的新鲜玩意，演给他们看，每次都能逗得人哈哈大笑，撒铜板的时候就未免手指松一松，十几个铜板就出去了。
也不是没有人想要收他当弟子啦、随从啦、仆人啦什么的，终归也是个正经出身。可是狗儿每次都恭恭敬敬地拜谢说：“小子愚笨，恐不及尊意，顽石不堪雕琢，诚难应命。”
想收他的人听了这话，心里琢磨琢磨，这不会是哪里的大家子弟出来历练的吧？这要强行收下的话，就算是跟不知道哪里的势力结了仇了，还是罢了罢了。
知根知底的风二娘看着狗儿嬉皮笑脸地送客人出门，气不打一处来，拧着狗儿的耳朵，拎着进了房间，关上门训斥：“你这是眼瞎了还是怎样？刚才那人，福威镖局的镖头，说起来也是正经人家，黑白两道人缘不少，我且要好好招待，你还不满意？”
狗儿嗤笑一声：“就一个镖头？要当我师傅，至少也得一派掌门才行吧？镖头？哧！”
二娘气急了眼，抬手就想一个巴掌甩过去。转念一想，自己又不是他娘，着这个急做什么？她暗自顺了顺气，问狗儿：“要不这样，二娘这里缺一个跑堂的，你跟着小二哥做，手脚勤快点，做熟了也算是门手艺，二娘按月给你月钱，管你吃住可好？”
狗儿一翻白眼，一仰脖儿：“还不是想着让我给你揽客吗？你看我像缺你这口吃食的人吗？老板娘，莫欺少年穷，要咱狗儿给你跑堂？怕不是折了你的寿！”
二娘气得七窍生烟：“好，你出去！以后不许你到我店里来。我这小店本薄利微，怕是脏了你狗儿大爷的眼。”
她拽着狗儿的胳臂，将他从房间里拉出来，甩到店门口，大声招呼：“小二，以后这狗儿大爷咱不伺候了，他要来了，请他走！”
“请”字咬得极重，听到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小二走到店门口一连串的吆喝：“哟，狗儿大爷今儿怎么来了？不好意思了，今天有客人的酒菜没有狗儿大爷的，您呐那边下山走十里就到镇上了，咱店小容不下您这大佛，走好啊您呐！”
狗儿愤愤地走了。二娘叹了口气。
没过多久，江湖上传来福威镖局被灭门的消息。狗儿一步三摇地跑到二娘的店附近，大声对着他身边围着的一群江湖豪客吹嘘：“狗爷什么人？眉眼通挑，懂不？咱一瞅他呀，喝！一股黑气直冲顶门！眼看着这是半途夭亡的短命相啊！要放你，你去当他徒弟？你？你？对不对？咱当然不会去。就那镖头，本事也不见得怎么滴，别本事没学着，命先送了……哎呀，今天这天好干哪……”
那边就有人凑趣，从二娘那边沽了酒，端给狗儿。
狗儿眉开眼笑，一口闷了一杯，还有人端碟花生米来，他更是开心，一口酒一口花生米吃着，越发吹嘘起来。
风二娘站在店里，冷冷地看了外面那群人一眼。小二气不过：“老板娘，要不我去把他们轰走？”
“轰什么轰？”二娘瞟了眼小二：“那边桌子还没擦，地还没拖，盘子还没撤掉，做你的事去。”
小二一拍自己脑门，陪笑着说：“是呢，老板娘，就去！”
狗儿把自己当个料，吹嘘了好一段时间，赚了不少酒菜，连走路都打起横来。
又过了几天，江湖上又传出一条消息，福威镖局的一个镖头逃出生天，将仇家满门灭得一个不剩，那个煞气简直震动江湖。
于是狗儿就不见踪影了。
不少在二娘这里留宿喝酒吃饭的江湖人还打听起狗儿呢：“二娘你不知道，这看人打脸是最爽的，这狗儿不地道啊，光打人家脸打得啪啪响，轮到自己打脸了，就缩得不见人影。啧。不爽，那个谁！过来给爷说个乐子！”
不过狗儿被打脸这事儿，对于其他小孩子来说可算是得了一个话题，大家就编起了狗儿的段子。这和江湖传言可不一样，都是认识的人物，编起段子来是层出不穷，花样百出，学着狗儿那样可着劲把他往下踩。一时之间，大家甚至有点感激狗儿了。
日子由夏入冬，狗儿一直不见人影。大家早已经把狗儿忘得差不多了。
腊月里雪大客人少，二娘店里都是没亲没故的人，凑合凑合也就关了门，打算在店里过年了。只听得门外“噗”的一声。小二立马从背后拎把解手尖刀，摸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小二就回来了，背上还背着个少年：“老板娘，您看这是谁？”
少年瘦得皮包骨头，头发稀松，肚子高高鼓起，脸上一片潮红，呼吸急促。
二娘凑过去一看：“哟，这不是狗儿吗？”
狗儿听得二娘说话，张开眼睛：“二娘，我后悔了。”
二娘慌了手脚，让小二扶着他就在大堂的桌上躺下：“狗儿不后悔啊，你想想，江湖凶险，你若是跟了那镖头去，说不定你也死在镖局了。”
狗儿突然一挺身，眼中神采奕奕，双手紧紧地攥着二娘的手，把她捏得生痛：“不！我去了一定不会死在那里，我会成为大侠的弟子，我会出人头地！我……”
话还没说完，狗儿就被痰堵了嗓子，只“咯咯”两声，蹬了蹬腿，不甘地去了。
“晦气，到死都还这副德行。”二娘把狗儿的手甩开：“小二，赶紧把他扔外头山里，咱还过年呢。”
店外，夜黑风雪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