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诗经.国风.黍离》)不被人理解,是苦心孤诣者最大的痛苦,但又有多少人能等到那个“知我者”呢?“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这是心灵漂泊者的孤独。世事无常,人生难测,聚散离合,到头来终究是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人在天地里不过一粒,在历史中不过一瞬,逝者如斯,天地悠悠,这是历史的孤独。“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这种孤独,是一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人生之路,往往要一个人走;理想的路,往往伴随着孤独。这是求索者、追寻者的孤独。“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苏轼《卜算子》)世人都会喜欢道德高尚坚持原则的人吗?不。这是君子的孤独。
这样的刻骨铭心的孤独,我们可以有真正“同情的理解”吗?恐怕很难。一是我们对以上先贤各自生活的具体历史语境毕竟隔膜。二是这种高蹈独步、超迈绝尘的孤独,我们不可企及。但是,这是他们在精神领域的寂寞。在俗世的生活里,他们的“朋友圈”应该是很大的。因为他们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古代士大夫,奉儒守官,大多是“忠恕”之道的践行者。
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解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即尽心为人,推己及人。但“忠恕”两言,为何“一以贯之”?原是一个问题的两面:积极为“忠”,“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也;消极为“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也。这是基础道德,于今仍然可以作为做人的基本准则。
然而“忠恕”之道的现代践行,从教育言之,应以“共情”能力培育为基础。所谓“共情”,一者情绪共情,即分享别人的情绪,以及对应他们的行为状态;二者认知共情,是思考或理解他人情绪感受的能力;三者共情关心,或同情,是赋予我们采取行动、帮助他人摆脱困境的动机。总的来看,这三个成分是维系我们社会生活的基础元素。因为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主观世界里,很多时候,人与人的观点都不一样,每个人都希望坚持自己的观点,让别人认同自己。当我们不认同对方的观点,对方也不认同我们的观点时,矛盾就产生了,甚至触发敌意。因为做不到共情,我们会看到各种各样的病态的关系模式:对抗、冷战、疏离、僵化……共情是关系的催化剂。每个人都是一个孤独的星球,我们的所思所感,都是独特的,但不被他人理解,我们会感到无比孤独和寂寞;如果被人精准理解,我们会认为自己得到了重视与关心,我们对别人是有意义的。假如我们遇到这样的人:与他交流时,他全然关注你,仿佛你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这样一个人,就是一个善于共情的人。共情让我们对自己采取更珍视和关心的态度。
共情是一种能力。共情也是可以习得的。我们需要训练:对他人想法的共情能力,对他人情绪的共情能力,用关心和尊重的态度表达对别人的理解。好的共情是:看到对方的情绪和需求,表达自己的感受,表明自己解决问题的诚意,给双方一个调整的空间。
共情的关键在于言说,正如管理大师德鲁克所言,一个人必须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人必须知道什么时候说,一个人必须知道对谁说,一个人必须知道怎么说。要者:因事而宜,因人而异,因时而变,因势而应,因情而发。
当然,共情并不总是好的。共情和善行之间没有必然联系,在某些情况下,共情还会引起情绪的困扰(比如经常面对灾难和死亡的业者)。同时,共情自身也带有偏见,它偏向与我们亲近的人,对其他人却并非如此。还有,和你曾伤害过的人或者观点不一致的人换位思考,真正理解他们的感受很困难、很痛苦、很不舒服。但是,有了共情心,我们总归会更有善意、更多尊重地待人,我们的生活会更加和谐美好。
人,无往而不在复杂的关系中。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以“差序格局”来形容中国社会结构的基本特性,即以“己”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别人所联系成的社会关系,不像团体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个平面上,而是像水的波纹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远,也愈推愈薄。孔子最注重的就是水纹波浪向外扩张的推字。他先承认一个己,克己复礼,然后顺着以己为圆心的同心圆的伦常,就可以向外推了,从己到家,由家到国,由国到天下,是一条通路。《中庸》里把五伦作为“天下之达道”,即从己到天下是一圈一圈推出去的,所以孟子说“善推而已矣”。即使我们已经从“熟人社会”走到了当下“陌生人社会”,我们的共情教育,怕是还要从这里出发。(18.01.04《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