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一/

我十七了。尽管我不愿承认这一点。十七是个暧昧的年龄,灵魂滞留在成人的边界,但无论从心智上还是体貌上都还只是个幼稚的小孩,一个未完的半成品。它让一切模糊成为可能,也因此否定掉所有伪装成熟而付出的努力。相比起来,我宁愿时间截止在十六岁,仍然拥有青春的筹码,有无知的资格;或是直接跃迁至一切都那么新鲜的十八岁,有被正名的身份和无畏的底牌——或者可以再极端些,至少不是处于十七这样一个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境地就很好。

      我十七了。尽管我还是习惯在给陌生人或远方亲戚报上年龄时冒出十七岁,紧接着以虚岁的名义在此基础上再减掉一岁。

      我十七了,尽管我还没有时间学会如何给自己上妆,甚至没有自己的支付宝,微信也因实名认证不能绑定家长的卡而失去了成年后的支付功能。

      但是我还是十七了。


/二/

      之前的十七年,我一直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是个实打实的浪漫主义者,譬如自出生起抚摸了几千个夜晚的小毛毯在它实在破烂不堪后才终于在十一岁的夏夜被母亲扯走丢掉,譬如望着形形色色的人群也会急不可耐地自我编织他们的故事,像个成熟的作家一样,假设我与全人类同在。

我想我大抵是一个热情大于理性的人吧,至少在目前,我在需要严谨论证、实践、计算的理科方面一蹶不振,倒是比较倾向于看起来“没什么用的”“文科生读读的”社会类的假设与幻想。甚至于我认为,成为一名热情喷涌的诗人倒是比一个严肃的哲人要快乐许多。

      十七岁这样一个平台,似乎将机会摆在我面前,想要将我的热情发挥到极致。

但我所有对自我的认知却似乎都在这短短一年无比庸常的光阴里,被岁月磨得皮都不剩。

我的冲动、反抗源自渴望伟大的欲念与自我的渴求,却最终在无力改变现实的绝望里摇摇欲坠。我曾经渴望抗争能够改变一切,能够穿透世界的表皮,更新世界的肌理,但是权力的倾轧总是让我们美丽的梦想无所适从。我曾经梦想作为这样一个热情似火的人,生活能给我想要的智慧与潇洒,可是现实给我的只是越陷越深的误解与背叛。我曾经幻想我的抗争能给别人带来美好带来幸福,可是生活总是让我们的愤怒在不经意间灼伤别人,留下的只是重重矛盾与伤痕累累。

在《寻找无双》的结尾中,王小波说:“尘世嚣嚣,我们不管干什么,都是困难重重。”

大概十七岁的我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吧。渴望一切,却不能拥有一切。年轻与天真的幻想已然不适用,成熟与老成也在此时显得不怎么恰当。以为力量已经积蓄充足,便不惧一切,勇敢无畏地做出行动,期盼世界为我们颤抖。最终也只是再一次意识到个体的渺茫性而已。

服装产业早已预见了这段尴尬的过渡史,在“balabala”和成人时装中开辟出了“美特斯邦威”“森马”“以纯”,以此适应消费的需求。但在社会和人生中,定位似乎不那么明朗,也没有一个舒适的适应带,从而逼迫出许多寻找、选择与冒险。人们潜意识里认为这是成长必经之路,是与社会接轨。可由此萌生出的孤独却是不可战胜也无可弥补的。这个年龄的一群人聚在一起,看似热热闹闹,但各怀其志,也不过只是孤独的总和而已。

所以我几乎用了十七岁一整年的时间在寻找一个答案。

关于自我,关于命运,关于真实。

关于十七岁的我该何去何从。


/三/

在我幼稚的十七岁的遐想中,人的受难分为两种——生和死。而行尸走肉之所以可悲,正是因为承受着这两种受苦叠加的苦难。事实证明,年仅十七岁的我妄想在生活的长路上逃避这两种苦难是不可能的,我在痛苦而抗拒地意识到这点之后决定做点什么。因而我决定从寻找一个他们称为虚幻而又不切实际的东西开始——价值。

关于价值,有哲人比喻其为“人生的第一颗扣子”。如同所有的贴身衣物一般,扣子虽然渺小,但既然是扣子,而且要成为一颗优秀的扣子的话就必须要能够适应主人的尺寸,不管是肉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在基于我在人世微茫的阅历和一无所有的种种思考后,我决定将文学与思想作为我十七岁的价值。

对于生活中的无望与无助,它的根源是欲望。那么写作既然是对自我与人世的一种特殊的关照,至少笔者这么认为,从根源上就应当是一种为了欲望而存在的。卡夫卡的虚构是一种欲望,是一个豁口,他用这种方式寻求死亡。同样的,现实也是一种欲望。乔伊斯用宏篇来写这种琐碎到恐怖的欲望、生的欲望。而加缪用冷静和置身度外来写反抗的欲望、荒诞的欲望。因此只有在文字中,我们才能比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真理、接近自我、接近答案。

有这么一句话,笔者深以为以此解释写作与十七岁的切合再好不过。“写作的人形体上一定是不美的,因为经常坐着,但我们又没有办法走在大街上把心灵亮出来给别人看,说我的心灵是美的。但我们知道我们拥有的丰盛。”十七岁,我们缺乏安全感,善于隐藏,用刺猬的壳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我们或许渴望他人的认可,但相比起来更渴望自我的认同。在深巷中,或许我们自己这坛酒无缘他人的品赏,但我们知道我们拥有的丰盛。这样一种近乎于私密而又自大的自我认可,大概是与一种生存的卑微欲望相契合的。想要生存,便需要一个支撑,一个载体,否则自己的存在也会被自我否认。

如果说十七岁所遐想的活和死,孤独和怯懦是种受难,笔者给予自己的最大宽慰是:至少我在写作中能够将这段苦难变得不一样。实际上,经常看书写作有什么用呢?这有一个精妙的回答:当你看见一只大雁飞过,或者看见阳光,着见花的时候,你内心的感受是和别人不一样的,你也许会想到某天某刻你读到过的这样的一个美丽的诗句,或者想起你满怀爱意写下的一个故事,在受难之上,我们将受难变为一种多层次的乐趣,并展示给别人。

文学与思想,它让十七岁的我,或者我们,明白存在的意义与方式,让我们不再害怕黑夜或是黎明。我认为,永存才能成就价值,而达成永存依托的最好途径是永不消逝的文字。平凡或是伟大,小兵或者大将都有这种权力。

于是平凡如我,在这个世界中终也有了一点可言的骄傲。


/四/

我渴望温和而尖锐,热情而冷静,而只有了解一切答案,才能放纵自如。因而我选择热衷于寻找,热衷于路途。却不执迷于结局。

我们都是奔波于俗世的凡人,生于这个平凡的世界,是非、善恶,太多东西没有边际与定论。浮浮沉沉,似幻似真。当我们专注地研究人类生活的空虚,并考虑荣华富贵空幻无常时,也许我们正在阿谀逢迎自己懒惰的天性。当我们潜心一志地思考时间与个体的相定位,也许我们正在虚度这个缥缈的全集。

如前文所述,十七岁是个尴尬的年纪。在这个年纪,几乎所有人都会被世界孤立。表面合群,实际上心灵与躯体是身首异处的。但生活也绝不会像你想象得那么糟。人的脆弱和坚强往往都超乎自己的想象。世界的罪恶与善良也往往超乎我们的想象。世界并非是不完美的,而是正处在一条缓慢通向完美的路上。或者应该说,它在每一个瞬间都是完美的。一切罪孽本身就已经蕴含着宽恕,一切凋亡本身都蕴含着新生,一切片刻的餍足本身都蕴含着永恒的向往。

譬如几乎每个社会都为十七岁的青年人安排了一堆孤独路上的同伴,为他们框定了过渡期间生活的方式与所处的对象。应试或许是一座独木桥,但它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至少安排了一条相同而有意义的道路,然后按所需进行分岔,供我们选择。因而我们不至于在生活的排挤中迷失方向。也许在跨过独木桥时一些人提早觉醒,然后企图冲破自认为的枷锁,试图以此来标榜自己的与众不同。

然而这种追求个体独立性与差异性的心理,恰恰是最平凡不过的。

我们手持利刃,我们共享热血。我们彼此依偎,也彼此分离。

诸如此类,在十七岁的各种方面,人开始分流。

一类嘴上说着企盼找到自己,企盼拥有鲜活而丰盛、永不老去的生命,在十七岁左右的年龄用最激烈的方式发表自己的看法与质疑。然而其中的大部分人在二三十岁上就死去了。因为过了这个年龄,他们只是自己的影子。此后的余生则是在模仿自己中度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更机械,更装腔作势地重复他们在有生之年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爱所恨。另一类甚至连年轻的愿景都未曾疯狂地许诺过,更没有渴望把生命献给梦想的过程,只是让年轻替他们抵了命。一生碌碌无为,还安慰自己平凡可贵。

——并不是生活让我们变得盲目。我们到哪里,都是盲目。

也许读到这里,你该催促我列出剩余那一类了,但我要说的是:不存在下一类。这一类人是仅存在于幻想中的。他们生活狂放不羁,说起话来热情洋溢,对生活十分苛刻,希望拥有一切,他们对平凡的事不屑一顾,但它们渴望燃烧,像神话中巨型的黄色罗马蜡烛那样燃烧,渴望爆炸,像行星抨击那样在爆炸声中发出蓝色的光,令人惊叹不已。十七岁的我们,妄想像他们一样,任由所谓渴望的真实与清醒抛之脑后,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但我清楚这只是妄想。十七岁的另一大特征是,把生活过分地童话化。虽然我并不明白应该庆幸自己跳离了这个漩涡,还是喟叹自己失去了虚构的能力。真实的我,或者该说真实的我们,只是妄想借半生流离,换某人怜悯。无法克制自己向浅薄的欲望靠拢,任凭自己沉溺于世间无可救药。

此时的世界似乎为十七岁的我们框定了不可违逆的秩序,但在十七岁,这个我们深以秩序为累的年少无知阶段,我们时常以锋芒毕露为荣。并由此认为,秩序的无用之处在于它永远有可能被打破,而人的无用在于,无能作为打破它的主体。因此失序也成了我们的常态。就像笔者上面一通浅薄而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论一样,大概也能算作一种年轻时下意识的失序吧。

卡夫卡笔下的荒谬大抵可以理解成这种失序的扩大与倍增。他描写了许多人处于社会中许多重的困境。如《秋千艺人》、《骑桶者》一类举重若轻的故事,包裹着孤独感、异化感,等等诸如所谓现代人的困境。举例来讲,孤独不过是寻求爱而不可得,异化感也不过是寻求本位而不可得。这些在某些瞬间并不可避免的失序放大后就成了荒谬的困境。

然而既然无法逃离开这种失序,就去承受他,去接受这个共有的十七岁的困境。或许这看似有些怯懦的意味,没有加缪笔下的反抗者形象一般令人敬畏,反倒令人咋舌。但于我而言,选择承担荒谬,接受困境来获得解救,却更是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方式。

我是一个过于绝对又固执得像石头一般的人,承认在这个不完美又令人迷惑的十七岁的世界中,所有的秩序或准则都带有无谓的暧昧感。而我实在不需与这种暧昧感作对抗。既然这是个包容错误与狂妄的年龄,那么或许我该凭借我十七岁的遐想与愿景,去驶向我所希望的远方。尽管这远方也许是危险的、荒谬的,随时可能因喷涌而出的什么而倾覆,但这也是我的选择。

读到这里,你大概会觉得笔者极度可笑,在十七岁的年龄思考些不着边际的事,当思考清楚时目标的十七岁已然逝去。一场梦醒,依然赤手空拳。然而我们从来不肯承认的事实是,我们并非渴望结果的真实,而是享受追求的过程,享受寻找答案的迷惘、奋进,享受不那么明了的空幻。享受跌宕起伏的过程。好比一个烟瘾者,吸食时耗尽毕生气力,在吐出氤氲的烟圈却无比平静。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我们往往容易沉溺,却对结局冷漠。

正如笔者享受十七岁对自我的定义与否定,推翻与重建。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因为它给予了我永恒追逐的过程。终其一生,寻其一世。有念想总是好的,尽管答案总是在风中飘荡。一如琥珀里的时间,微暗的火。一生都在半途而废,却一生都怀抱热望。


荣格有言:“向外看的人是梦中人,向内看的人是清醒者。”

或许十七岁的我们,最终的答案只能是十七岁的自己。

时间的分岔花园里,但愿你我永不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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