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那楼,像个闷罐子,憋得人心里发慌。爹总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眼神儿费力地扒开高楼缝,痴痴望着老家村子的方向。后来他到底一个人回去了,就给我留了张纸条:“我回了,别惦记。”
推开老屋吱呀作响的木门,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爹不声不响地抹桌子擦板凳,粗粝的手指头猛地碰到墙上几道歪歪扭扭的杠子——那是我们仨小时候比个子留下的。他的手就停在那儿了,指肚在那印子上来回摩挲,轻轻的,像怕碰疼了沉睡的时光。一抬眼,柜顶上那个旧木头相框撞进眼里。他踮脚够下来,用袖口仔细蹭着玻璃上的灰。框子里,是娘年轻时候的模样,抿着嘴笑,温温柔柔的。爹捧宝贝似的捧着,看了又看,手指头一遍遍描着那冰凉的框边儿,像是想捂出点热气来。空荡荡的屋里,只有他低低的叹息:“回来了……都还在呢。”这老屋,装着走了的人,比城里的水泥壳子更静,静得让人心头发沉,却又沉得踏实。
天刚蒙蒙亮,爹就踩着露水上了田埂。泥巴软软的,草叶子蹭着裤脚,凉津津的露水珠子滚下来。远处的山,青黛色,蒙着层薄纱。他走到田埂尽头,在小河沟边站定了。水面上荡着他的脸,褶子深得像犁沟。看着看着,那水里头像是活泛了——是我们仨小时候在河滩上疯跑笑闹的影子,还有娘蹲在青石板上,抡着棒槌,“梆梆”地捶打着衣裳,水花溅得老高……那水波一晃,就把陈年旧日子晃到了跟前,热乎乎的。
日头卡在山尖尖上,把西天烧得一片通红。晚风吹过来,带着泥土和晒了一天青草的暖香。我和爹并排坐在老屋褪了色的木头门槛上,望着远处田埂在暮色里缩成一道灰线。
爹望着那片暗下来的田野,烟袋锅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脸上沟壑纵横。半晌,他磕了磕烟灰,那声音像块磨糙了的土坷垃,沉甸甸地砸进暮色里:
“回来了,挺好……有空,多回来陪陪你妈。”
我心头猛地一撞,像被啥重东西锤了一下,怔怔地扭脸看他。爹的目光粘在那片越来越浓的夜色上,沉沉地,像是能穿透这黑,落到田埂尽头——娘静静睡着的那方小小的土堆。
月亮悄没声儿地爬上了屋檐,清冷冷的光水一样泻下来。爹撑着膝盖站起来,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带着泥土的温度,拍了拍我的肩:“走,陪爹再走会儿埂子。” 他的背影融进朦胧的月色里,脚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低语。我赶紧起身,跟上去,和他肩膀挨着肩膀。脚下这条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小路,是娘曾经挎着篮子、挑着担子,走了无数个来回的路。头顶这轮清辉,也是娘当年忙完活计,坐在同一个门槛上,歇息时望过的月亮。
爹执意回来,哪里只是图自己心头那点“舒坦”?他是替娘守着这老屋,守着这盘根的老地,也是替我们这些翅膀硬了飞远了的鸟儿,守着对老窝那点扯不断的念想。他口里那“舒坦”,是离娘近了,心落到了实处的那份安稳;他这一句“陪陪你妈”,是黄土里埋了半辈子的人,能掏出的最朴素也最沉的托付——在这片生养了骨血的土地上,替先走一步的人,把那份“陪”,一寸一寸,续下去。
爹在陪娘呢。用他深夜里烟袋锅明明灭灭的火星子,用他日日踩在田埂上的每一步,用他守着这三间老屋的晨昏昼夜。往后,这月光下的田埂上,也会留下我的脚印。深深浅浅,叠在爹的脚印上,也叠在娘那些早已被风吹雨打去、却永远印在这片泥土里的脚印上。
风会吹过,月会照着,土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