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冰小篆《三坟记》临到第六遍了,这一遍不到三天就写完了,有史以来最快一次。
接着又开始了第七遍,就是不想停,就想一直写,就想不吃不喝不睡,一直写下去,写到地老天荒,写到自己变成一块化石。
原本想写篇关于第六遍临摹后些微收获的文章,都有点懒的去写,只想动手。我知道这状态不太对,好在有孩子在身边,反正有她们缠着我,我也不可能一直坐在那里写,哄了她们睡觉以后,还是写写文章吧!
我觉察到,这几天一头扎进书法里,看着挺勤劳,事实上我是变懒了,连文章都不想写了,想来或许是因为动手比动脑容易一些吧,动手动的多了,大约肌肉产生了记忆,就变成了一个自动机械的行为,越写越快,越快越止不住想写。
不知为什么,写到这儿,忽然想起来“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这八个字来。看起来我的手很大程度上主导了我这几天的生活,所以脑袋暂时被搁置到一边去了。也好,或许这是身体自动平衡的一个功能吧,忽然想起前几天刚刚废寝忘食的一口气读完了一本四百多页的挺烧脑的书。
想到这儿,顿时恍然,看来这状态没有什么不对,真的是身体在自我调节,想让我的脑袋休息一下而已,只能说身体太有智慧了,没想到书法还有这功能。看起来“眼耳鼻舌身意”自动配合运作的很好,互相帮助,以达到整体的平衡,并没有某一个想要占据权利的中心,反正它们都要听心的安排,心才是一切的主导。
这便好了,啰嗦了这么多,可以言归正传了。说说这一遍的收获吧!
这一遍我开始认字了,先读释文,然后写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又读了好几遍。不读不要紧,一读真是又要啧啧感叹下,因为被文意文章文词的美给深深地吸引了。原来写了五遍,就在那儿注意结构注意线条注意别写错,根本都不知到人家到底在说什么,这一遍才看明白。
这种感觉,真的就像一个文盲走在大街上,路边的一切店名路名各种文字广告牌在它眼里都只是一堆标记线条而已。有一天,他突然识了字,世界从此与众不同,那些线条不见了,取而代之变成了意义存在了他的脑海里,他与它们可以进行更深一层的交流了。
说说这个美吧,这篇文章是写一个男子给他的三位哥哥迁坟的事儿,四百多个字,言简意赅,把三个哥哥的特征、生平、成就,迁坟的原因过程就写的非常清楚了,简直可以说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随便举个例子,比如描述大哥的“宏毅乐易、机符朗澈,还有豪滑未孚”,大哥的经历有点波折,从好变坏又变好;描述二哥的“天骨朗朗、德充文蔚”,描述三哥的“宽栗柔立、於穆不暇”。最后说他们三个人都是“纯固含章、杞梓材也”,对于三坟的排列用的“貤之若雁行然”……,这篇释文网上都有,有兴趣可以去读。
其实细想这些词的时候,你真的发自内心的会觉得太美了。好像不知道怎么再去解释它,就不要解释,就去看就好了。就像站在大自然里,你只要呆在里面感受那种美就好了,不需要说什么。
篆书本身美,法帖更美,文意文词文章也美。搭配在一起,其实就是形式和内容同时达到了一种高度和谐统一的美的境界。
所以,我在想,形式美只是一个通道,它是为引向内在的美服务的,古汉字的美正如行宽老师以前说过的一个词“精光内蕴”,通过书法的形式美而引向汉字自身内蕴的美,它的意义它的内涵的美。然而,内在的美想来也是一个通道,它是为最终藏在里面的“真”服务的,“真”便是真理,是一种简单而永恒的真实存在。
这是一个层层递进的关系,基于“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样一个基本的人性,美于是变成了一个十分必要的手段,极致的美,变成了一种追求;但如果这美的表象背后没有一个内在的美作为支撑的话,这种美的表象就会变得十分焦虑,因为表象要一直十分警惕有人闯入它空洞的内在,所以就要不停的在表象之上一层又一层的涂抹,建立一个厚厚的屏障。
只是不知道这越来越厚越坚硬的屏障貌似阻止了外部力量的闯入,但是却一定会在一个临界点时自己轰然倒塌,因为它的里面是空的。所以到最后,不是外部力量压垮了表象的美,而是表象自己压垮了自己。
这也正是为什么缺乏内在美支撑的表象美,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来越焦虑的缘故,因为垮塌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不涂抹掩饰还好,越涂抹掩饰垮塌的临界点就会来的越快。
这种内在的美,可以把它称之为“善”,而最里面的“真”正是通过中间的“善”与外部的“美”相连接的。所以善也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地是真。只有真的东西才可以称得上善。假的东西说的再好,也是不善。比如一个整容的明星,这种美就是不善,因为有欺骗。然而象天崩地裂、洪水海啸、狂风暴雨……这一类自然现象,在人类看来可能是“不善”,但因为它的真和自然,事实上它是一种大善,细细去感受这种大善的背后还有大美。
说了半天“真善美”的关系,其实就是想说,真正的法帖,它必然就是一个真善美“三位一体”的存在。
美是一个通道,但也可能是一个障碍。因为一个人很容易就会陷在美的情绪世界里不能出来,而导致忽略了当下的真实,甚至让追求美变成了逃避真实的利器。
只有翻越过“美”的这座山,继续往前走,才能进到善的世界,然而“善”也只是一个通道,以“善”之名造成的伤害之实无处不在。有个思想家哈耶克说过一句著名的话“通向地狱的道路往往是由善意铺就的”,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亚里士多德也说过一句话“美是一种善”。其实,不管是美还是善,最终都是必须要去跨越的高山,它们依然只是道路而不是目的,只有不停的走下去,直到跨越了这两座高山,才有希望走到“真”的脚下。
然而,“真”是什么,孔子的弟子说“真”是“真”的时候,没有讨到水喝;然后把“真”说成“直八”的时候,才讨到水喝。不知道孔子是不是想告诉弟子,把“真”当真了怕是连水都喝不到,恐怕要被饿死。
佛像经文都是极致精美的,无疑也是弘扬善法的。然而,《金刚经》里却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想起行宽老师前几日写的黄庭坚的“诸上座帖”里,有一句,“所见诸境,唯见自心”。
“真”是什么,“自心”是什么?这可能是另一座高山吧。
真有意思,想想一直在临写的这个帖子《三坟记》这个名字。因缘和合,此刻,想来,美、善、真,也许就是三座大坟,“若雁行然”,每一座都可能是埋葬我们的坟墓。古往今来,无数有追求的人前赴后继最终被埋在了里面,变成了丰碑,成为了指路牌,就像通往珠穆朗玛峰沿途那些被冻僵的一具具尸体一样。
可是,只要山在那里,就总还是有人要去爬的。人类的追求不只是在珠穆朗玛峰,人类的梦想一直在更遥远的星辰大海,这也许是被刻在基因里的无法抹去的痕迹,是信念也是道路,是征程也是归途。
回到《三坟记》吧,这篇碑文很有意思,迁坟的原因是三个哥哥虽然“纯固含章、杞梓材也”,但是却都英年早逝,经过非常正式认真的占卜之后,大约是说违背了一些什么禁忌。反正最后的结局是,经指点,将三座坟迁了位置,和他们父亲李適的大坟合在了一起,并且“於斯刻石,恐夫溟海为陛,老沙防焉”,意思就是说迁坟以后,又担心日后时间久远了,坟墓被水淹或被沙埋,所以特别刻了这样一个碑,以便能够流传下来吧!
啰嗦了这么多,简单总结一下,那就是“法脉守护的是文脉,文脉守护的是文明的源泉以及从源泉流淌而来的长长的河流”。
文明的源泉在哪里,当然是透过法脉找到文脉,沿着文脉的河流一直往回走。这样,就走吧!不疾不徐,一路走下去!只要走在这条路上,你就会被滋养,因为这一路必然都是是真善美的统一。
不管是真是善是美,只要一路相伴就好,可以随时扎进去,也可以随时跳出来就好了。有时,我们需要钻到坟墓里避开凡尘俗世,放下路程的艰辛,需要跳进河流里一洗旅途的沙尘;等休息好了,我们又要走出坟墓晒晒太阳,跳出河流继续上路。就这样,一路走,一路欣赏,一路洗涤,一路感受。常洗常新,越走越大。
如此,生命才不至于太过无趣吧!明天就开学了,好好做饭做家务照顾陪伴小朋友,珍惜拥有,空闲时间好好写字。这篇当是给过去的八月画个句号,给2021年漫长的暑假画个句号。
九月,马上就白露了,新的气象,新的开始。
最后,放首诗经里的诗《蒹葭》吧,因为忽然感觉这首诗与此时此情此景实在太过贴切,一切言语都变成了冗长的废话,还是读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